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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地狱火湖 ...

  •   邢哲宏的同学聚会最终果然未能成行。
      倒不是因为他们昔日同窗有多么忙碌,而只是因为那个学期刚结束,疫情就爆发了。

      许明薇结束了期末季,攥着满绩的成绩单回了家。刚到家门打开手机,坏消息便像是一场雪崩,铺天盖地地向她袭来。
      许明薇坐在书桌前,一边咬着手指,一边紧张地戳开一条又一条微博热搜,划过一篇又一篇微信推文。再抬起头时,窗外暮色四合,黄昏降临家乡的小城,触目所及,仍然是一片熟稔的宁静祥和:有孩子奔跑的轻盈的脚步声,有隔壁阿姨用藤拍敲打被子的厚重的撞击声,还有那属于包荣兴的摩托车的震耳的隆隆声。
      她扔下手机,快步跑到窗口,豁地一声敞开窗户。楼下的包荣兴抬起头,见是她,遥遥地朝她比出了一个大拇指。许明薇几乎都可以想象青年藏在摩托头盔后的一双含笑的眼睛。
      一切都一如往昔,稀松平常,时间在这个温厚的小城里,仿佛化为了一潭静止的水。
      但许明薇却在那一瞬间看见了静水下涌动起的暗流。

      疫情肆虐,无一幸免,许明薇的家乡也并不是与世隔绝的桃源。邻里纷纷戴上了口罩,彼此间互相猜疑和戒备了一阵子。作为从外乡归来的异质力量,许明薇多少受到了一些并不公正的防范。
      但包荣兴一家却依然是真纯而善良的。
      许爸爸被困在某个港口,于是许明薇又得孤身一人捱过疫情最严峻的时期。包妈妈担心独居在家的许明薇,每日三餐都招呼她来家里吃饭。一开始许明薇不好意思极了,总想着该给包妈妈一些饭钱作为补偿。这个温厚的中年妇女当然怎么都不肯要,于是许明薇只能每天跑到包家帮包妈妈做些家务活,多少算是偿还了他们一家的人情。
      由于疫情,包荣兴工作的网吧也关了门。他正百无聊赖地待在家里当米虫,当然欢迎许明薇的到来。他见许明薇帮妈妈干活,也兴致勃勃地加入其中,两个人一顿抢活,倒是让包妈妈彻底清闲了下来。她干脆坐到沙发上,看着年轻人房里屋外忙忙碌碌,笑着说我们荣兴可真是近朱者赤,小薇你得多来啊。
      做完了活,又还没到饭点,许明薇有时会回家,更多的时候则是在包家小坐。包荣兴很慷慨地把自己的卧室分给她一半,她可以在包荣兴的书桌上看书或是写题,而书桌的主人则坐在她背后的小床上,盘着腿戴着耳机用笔记本电脑打网游。窗外树影扶疏,房内岁月静好。
      包荣兴的卧室倒真是一间属于大男孩的卧室,墙壁上贴着许明薇叫得出名字或叫不出名字的体育明星,还有一些与《古惑仔》类似题材的电影海报。包荣兴的书桌和许明薇一样,是那种压着玻璃的老式书桌。玻璃底下有包荣兴从小到大的家庭合照,可以看到他是如何从一个大眼忽闪的可爱男孩一步一步成长为如今高大强壮的模样的。
      每每看到,许明薇却总是联想到自己,心中不免荡漾起了一些自怜与哀伤。

      一个春节因为疫情而过得索然乏味。到了三月,蛰伏了一个冬季的小城也随着春天临近的脚步而重新焕起了生机。网吧陆陆续续复了工,包荣兴终于摆脱了包妈妈的念叨,每天又能骑着他的小摩托去上班了。
      但新学期的开学却因为疫情而延宕了下来。或许是经过了痛苦的挣扎和思索,全国高校最终选择以网课的形式开了学。
      这让许明薇感到有些为难:她虽然为了上大学买了台上网本,但是家里却还没有安装宽带。她翻来覆去地想了几个方案:要么是用手机开热点上网课,可是家里手机的信号本来就不好,参加线上会议已经是勉为其难,更不要说打开摄像头了;要么是去包荣兴的网吧上课,或许可以靠着包荣兴的面子打个折扣,但是混迹在一片打杀声之中,到底还是太过吵闹了。
      正当许明薇左右为难的时候,奶奶从前的教友找上了门来。
      这位阿婆姓耿,教会里的成员总以兄弟姐妹相称,于是奶奶叫她耿姊妹。小时候许明薇不懂,也跟着奶奶叫她耿姊妹。耿姊妹不仅不恼,反而微笑着鼓励小明薇继续使用这个称呼。她和奶奶年纪相当,但是只有她活到了七十过半的岁数。上门拜访时,耿姊妹仍和十年前一样,将一头银发清清爽爽地抿在耳后,笑起来山青水绿,像个优雅老去的旧时代的大小姐。
      耿姊妹对许明薇说,她家里的小孙女今年正读初一,也在上网课。她的儿子儿媳都在外地打工,过年都没回家。还好没有回家,不然就被隔离在这儿了,怕是得丢了工作。之前过年时,她们一老一小还能相安无事。但如今开了学,那些英语啊数学啊,耿姊妹这个老人家都看不懂,也不知道小姑娘是不是真的在认真上课认真写题。她想起了老教友家这个正在读师范的孙女许明薇,便来问问许明薇是否愿意上她们家当个家教,督促小姑娘上课、指点她写作业。如果许明薇有课,那也可以用她们家的网络,她儿子之前在家里装了wifi。当然,她不会让许明薇白白辛苦,每次都会付给她家教费。
      耿姊妹絮絮地说了一大堆,许明薇却明白她的意思:耿姊妹知道老教友家条件不好,也心疼许明薇这个孤苦伶仃的女孩,能帮一点是一点,于是才编出了这一大堆的理由,只为给许明薇塞一些生活费,也让她有个地方可以踏实上网课。
      许明薇听得泪光盈盈,像是去世的奶奶又在老教友的身上显了灵。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于是网课的问题便这么解决了下来。

      耿姊妹家的小孙女名叫天慧,人如其名,确实是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教起来一点都不费心思。
      一开始许明薇还觉得奇怪:他们县里的初中压根就没有网课的条件,要么顶风作案开了学,要么安排学生在家里看空中课堂,怎么天慧就有网课可上了?到了耿姊妹家才知道,天慧哪里还会留在县城读书,她本来该去省城的一所私立学校上初中的。许明薇看着校名有些眼熟,一搜微信聊天记录,果然,是玥玥的母校。
      确实是个得天独厚的小女孩。许明薇摇头叹息。
      许明薇和天慧年纪相差不大,两个人很快混得熟络起来。小姑娘正值青春期,人小鬼大,还摸出手机给许明薇分享了她暗恋的男孩的照片,果然是一个眉眼周正的小男孩。
      “许姐姐以前有过暗恋的男生吗?”天慧很八卦地问。
      许明薇点点头:“有过啊。”
      天慧刚要进一步追问细节,而在那一刻,仿佛有心电感应似的,许明薇的手机一振,竟正好是邢哲宏发来的消息。
      许明薇也不避讳天慧,当着她的面打开消息。果然,对方发来的只是一道数学题,并附言:“每日挑战:试试看你能不能在五分钟里解出这道题?”
      天慧最不擅长的科目就是数学,此时此刻看到满屏幕的α和β,几欲作呕。她一边强忍着恶心一边问:“这是许姐姐的男朋友?”
      “当然不是。他啊,就是个数学痴子。”许明薇轻快又坦然地笑了笑,抽出了一张草稿纸,用手机定了个倒计时,握起水笔便要开始迎接邢哲宏发来的挑战。
      “那么那个一直送你接你的摩托哥哥一定是你的男朋友吧?”
      许明薇的笔尖在纸上一顿,雪白的纸上留下了一个刺眼的墨点。
      许明薇成为天慧的家教后,三餐都被耿姊妹包揽,自然不用再去叨扰包妈妈。但包妈妈总放心不下明薇,便差遣包荣兴每天早晚送许明薇上下班。包荣兴高高兴兴地接下了这个活,每天早上八点半用石子敲响许明薇的窗户,晚上七点半骑着他的摩托出现在耿姊妹楼下,分秒不差,从无延误。他不再借用别人的HELLO KITTY头盔了,但却给许明薇配了个专用的白色小头盔,还在头盔上贴了一朵笔画简单的粉红色小花作为标志。比起甜腻可爱的凯蒂猫,许明薇更喜欢这个朴素的、干净的、独属于许明薇的头盔。
      包荣兴每天摩托来去那么大的动静,不引起天慧的注意才怪呢。
      “也不是,他是我的朋友。”许明薇笑了笑,笑容却不复方才的坦然。她暂停了手机闹钟,重新归零,准备处理完身旁这个问题多多的小姑娘再专心她的数学挑战,“我没有男朋友的。”
      天慧露出了很遗憾又很失望的表情:“许姐姐,你都19岁了,怎么还没有男朋友?”
      “胡说,我8月才满19岁,现在还是18岁半。”
      天慧抛来一个白眼。许明薇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跟一个13岁小姑娘吹毛求疵地计算自己的年龄是一件很幼稚的事,有些尴尬地清咳一声,伸手要敲她的脑袋:“小小年纪,怎么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
      “不然我的生活只剩下学习了,多无聊啊。”
      明薇不响了。
      她想起了自己的青春:枯燥、无味、乏善可陈,除了学习之外别无他物,像一片茫茫无边的灰暗难堪的荒原。而当她终于长途跋涉抵达了荒原的边缘,却只发现荒原之外依然是荒原,她的生命是一地的狼藉。
      邢哲宏说得一点都不错——她是个最不快乐的人。但是,还好,在这茫茫荒原之外,她还有一个包荣兴,那是她在生命的狼藉里所能发现的一点点的明辉。
      因此,哪怕上帝垂恩于她,给予她倒转时光沙漏的机会,一切重来,她也依然会义无反顾地选择这条苦行僧一般的道路,无怨无悔。
      许明薇勾了勾嘴角,垂下眼眸,不再回话,抄起笔继续她的数学挑战。专心致志,心无二用,她毫不费力地解出了题目,4分59秒,一切都刚刚好。

      晚上包荣兴照例开着摩托来接她。许明薇熟门熟路地跳上后座,接过他递来的头盔。这时,却听包荣兴说:“小明,这几天我恐怕不能来接你了。”
      “怎么了?”许明薇戴上头盔,问他。
      “老大的仇家来了,这几天可能会很麻烦,我不能连累小明。”包荣兴的声音藏在头盔后,传到许明薇耳中时,变得模糊又遥远。
      到了家停了车,许明薇又抓着包荣兴非要问个前因后果,于是两个人便像无处可去的少年人一般抱膝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一点一点地把即将发生的事捋了个大概。
      事情竟和包荣兴那位前往英国留学的大嫂有关。大嫂去了英国,花花世界迷人眼,很快地把开网吧的男友抛在了脑后,和一个同乡的留学生学长谈起了恋爱。包荣兴的老大在盛怒之下,打听到了那横刀夺爱的学长的行踪,趁他回乡的时候带了一帮兄弟狠狠地把学长给整了一顿。殊不知,那学长家里竟和道上的人沾点亲带点故。之前正巧撞上疫情,那边来不及有什么动作,如今局势平稳下来,那道上的人便联合起了老大往日的仇家,新仇旧恨,便要在这几天清算。
      许明薇平时从不过问包荣兴他们一群人的江湖恩怨,如今简直听得胆战心惊。她以往只顾着自己眼前的细枝末节,一无所知地和包荣兴胡乱打闹着,却遗忘了在天真烂漫之外,包荣兴还有金刚怒目的一面——那一面充斥着暴力、残酷、流血甚至死亡。
      她苍白着脸,问包荣兴:“对方人很多吗?”
      “应该会很多吧,我也不知道。”依然是标准的包荣兴式回答,一问三不知。
      看着包荣兴脸上还挂着优哉游哉游刃有余的表情,许明薇感觉心里升起一口气,那是一股带着怒火的热气,蛮不讲理地在她本该冷静麻木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四处乱窜。
      她很想对包荣兴发一场大火,可是她终究还是用她惯常的理智克制了怒气。
      “你能不参加吗?”她假意沉着地问。
      “我怎么可以不参加?老大很器重我呢!”果然,许明薇冷静的劝说只能是一场徒劳。包荣兴一边斩钉截铁地说着,一边扒开了袖子,露出手臂上醒目的纹身给许明薇看,说,“这就是我们兄弟情义的证明!”
      那是一条凶神恶煞的猛龙,顺着胳膊盘踞而上直到肩胛,花纹繁复,也不知道纹的时候该受多大的罪。包荣兴是什么时候去纹身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知道做题,只知道在包荣兴来省城的时候拉他去欢乐谷圆她幼稚的梦,只知道在他的风景宜人的书桌前做题读书——她只看得见他带给她的生命的光辉,但是却对真实的完整的他一无所知。
      许明薇冷下了脸。她觉得她心底的怒火变了颜色,从熊熊的红变成了冷静的蓝——冰冷的、残酷的、蓝色的火苗,在她心底静谧地跳跃。她听见自己沉声说:“好啊,那随便你吧。”随后,她快速地从台阶上起身,拍了拍沾灰的裙子,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家门。
      包荣兴似乎在她身后又唤了她几声,她装作没听见。

      回到家后,许明薇没开灯,径直扑倒在床上,将脸埋进枕头,狠狠地哭了一场。
      她想起从前,中考失利时也好,高考折戟时也好,她的哭泣都是无声而静默的。那一场场静谧的泪水是心碎、是沉默、是无可奈何的惭愧。可是如今,泪水来势汹汹,带着点毁天灭地的架势,像是永远燃烧着硫磺的地狱之湖。那是雷霆万钧的愤怒,那是移山倒海的不满。她想跺脚,想尖叫,想扔掉手边的一切物什。她对包荣兴生气,更对自己愤怒,但是,最令她惊怒不已的却是——她并不能够准确地定义这股怒火所自何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地狱火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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