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云彩见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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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明薇暗暗地记下了室友们玩过的项目，一到周六便抓着包荣兴在欢乐谷里转了一整天，疲于奔命地打了一圈卡。到傍晚时，两个人的微信步数都攀升到了排行榜的榜首，一个状元，一个榜眼。包荣兴的步数比许明薇稍多一些，于是许明薇微信步数的封面图便成了包荣兴最爱的电影《古惑仔》的剧照。
转眼就见了暮色。两人在晚风中并肩坐在游乐园的长椅上，许明薇突然在内心感到了虚无——其实那些游乐项目对她而言确实没有什么意思，而她却为了那些并不有趣的玩乐耽误了一整天的学习时间。一想起自己空空如也的周末作业本，她的心中又姗姗来迟地升起了一些不安。
但包荣兴却很高兴。坐在长椅上时，他还兀自回味着刚才玩过的某某项目。他意犹未尽地掏出手机，精挑细选着之前拍的照片，想要发到朋友圈里好好地炫耀一番。
“发朋友圈的时候记得把我的脸P掉。”许明薇侧头，见有一张他们的合照，连忙提醒他。
“为什么呀？这张明明拍得很好。”包荣兴一脸茫然地举起手机给许明薇看。屏幕上是包荣兴和许明薇在假矿山前的合照，是他死皮赖脸地拜托路过的游客帮忙照的。许明薇用食指和拇指放大照片细看两个人的表情：包荣兴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笑容，而许明薇正对着镜头严肃又庄重地微笑。
确实是格格不入的两个人。
“拍得不好，P掉P掉。”在许明薇的坚持下，包荣兴挠了挠头，还是很听话地下载了个修图软件。鼓捣了几分钟后，包荣兴很得意地朝她晃了晃手机，意思是朋友圈已经发好了。
于是，许明薇便也打开手机，果然在时间轴上刷到了包荣兴刚发的九图。他们俩的合照被他P上了米老鼠的贴纸——他不仅给许明薇脸上贴了扎着粉色蝴蝶结的米妮，还给自己也贴上了戴着墨镜的米奇。这么一看，两个人倒再也不显得格格不入了。
许明薇看乐了：“我们来的又不是迪士尼！”
“那下次去迪士尼玩吧！”包荣兴提议。
可惜省城没有迪士尼，只有上海才有。上海，那该多远——要多远有多远！
“小明你不发朋友圈吗？”包荣兴顺着许明薇给他点的赞戳进许明薇的朋友圈，却被三天可见挡在了门外，举目望去皆是一片雪白。
许明薇抱着手机思索片刻，她想象了一番玥玥她们会对自己的朋友圈发表怎样的议论，很果断地摇了摇头：“我没什么朋友，不想分享。”
话音落下，许明薇感到自己的头发被包荣兴的一只大手用力地揉了揉：“小明，你看起来好像不开心嘛。”
“我就是不开心。”许明薇把包荣兴的手打开，拆开了马尾，重新理顺自己被揉乱的头发，“感觉和身边的同学都聊不到一起，她们觉得我可无聊了。”
“没事的啦。不只是小明，我也有聊不到一起的人。比如我老大的死对头吧，他手下的小弟都和我聊不到一起，我们每次见面都要打群架。”
“……”许明薇一时有些汗颜，不知道该如何置评。
“但是也没有关系嘛，聊不到一起就不聊，找自己喜欢的人聊就好了！”包荣兴说着，又没心没肺地笑开了，伸手把许明薇刚理顺的头发重新揉乱，“小明这么棒，一定能找到好朋友的。”
许明薇耸耸肩，没再计较包荣兴弄乱她头发的行为，只是朝包荣兴露出了一个苦笑：“借你吉言喽。”
没想到包荣兴的嘴确实还挺灵。
眼瞧着期中临近，寝室里的三个女孩终于也感到了压力。玥玥是省城本地人，有不少老同学正就读于×大。由她出面牵线搭桥，很顺利地攒了个两校数院联合复习小组。而且这回她们总算没有把许明薇排除在外，许明薇一回到寝室，玥玥便很热情地迎上来，握住她的手，连声说，薇薇，这回你可一定要来啊！
许明薇知道她的意思：她们的师大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二本，而×大则是全省唯一的211院校，她们在学校上就输了人家一头，再加上她们三个半个学期都在无所事事，也确实需要一个像许明薇这样的学霸来镇镇场子，让×大的高材生们知道，她们师大也是有人在好好搞学习的。
毕竟是和学习息息相关，许明薇也乐意去瞧瞧她当初的梦校究竟会教育出怎样的人才，于是便不计前嫌地点了头。
复习小组的第一次碰面安排在了学校附近的肯德基。四个女孩到得早，一进肯德基，玥玥便轻车熟路地替所有人占好了位置，又打开了手机小程序张罗着给大家点单。她说，快餐店的学习效果很好，她初高中的时候就老和同学一起到肯德基麦当劳约自习。
许明薇有些沉默。肯德基和麦当劳没有开到许明薇的家乡，这竟是她有生以来第二次跨进肯德基的大门。十余年前，奶奶带她上省城走亲戚，火车到了站，却四下不见来接她们的亲戚。当时已过饭点，一老一小都饿得饥肠辘辘，在车站里团团转了半天，最终选了一家肯德基暂时落脚解决温饱。许明薇总记得肯德基里有暖黄明亮的灯光，有一座硕大的恐龙骨架，还有一只戴着蓝色帽子绑着领结的白色大公鸡名叫奇奇。
十几年过去，奶奶已经回了上帝的怀抱，而肯德基里的一景一物也都不复记忆中的模样。没有恐龙骨架了，奇奇也消失了，甚至连Logo上那个笑得亲切的老上校都脱下了西装换上了红色围裙。物是人非事事休。
玥玥抬起头，问室友们想吃啥。其他人都熟络地报出了菜品名，只有许明薇，很局促很慌乱地掏出手机，扫了二维码对着菜单端详半天，才慢吞吞地赔着笑报出了自己想要吃的东西。
×大的学生们架子大，一群人生生比约定的时间迟到了二十分钟。
许明薇还以为对方也和她们一样是同寝室的四个女生，没想到为首的竟然是个神采奕奕的男生。他穿着一身黑色冲锋衣，大步流星地踏入餐厅，径直来到她们桌前，风尘仆仆又笑容满面地说，哎呀，对不住真对不住，我们来迟了。
他的目光在四个女生身上流转一圈，然后在许明薇身上定格。与此同时，许明薇也通过他标志性的带酒窝的笑容辨认出了他。
“许明薇？”
“邢××？”
“邢叉叉是什么鬼？”
眼前的男生不是别人，正是许明薇小学时代的初恋（未遂）对象。许明薇还记得当初为了他，她和包荣兴约法三章划清界限，不让别人知道他们俩总狼狈为奸、蛇鼠一窝。但邢××小学毕业后就被家长接去上海读书了，许明薇的初恋胎死腹中，她也已经很多年都没想起过他了。
她费了些力气才想起他的全名，邢哲宏。
据×大的人介绍说，邢哲宏是他们数院的扛把子学神。许明薇朝他点点头，知道他也和她一样，是被抓过来镇场子的，心中油然又升起一些亲切感。
一群人用过午饭，擦干净油腻腻的手指，终于掏出了课本和练习册。不出一会儿，许明薇就发现，除了邢哲宏之外，×大的学生也都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压根就没花心思在学习上，做啥啥不会。倒是邢哲宏，三下五除二便解开了许明薇正在犯愁的一道大题。这莫名引起了许明薇的一点好胜心，她又从习题本上找出一道题，抓着邢哲宏便讨论开了。
一时之间，他们俩和其他人之间像是竖起了一道高高的屏障。
那天小组活动结束后，许明薇和邢哲宏心里都跟明镜似的，知道自己是被抓来扶贫支教的，没意思，于是纷纷退出了复习小组。失了唯二靠谱的两尊大神，玥玥没办法，只能求助于男朋友，让师兄辅导她们平安度过了兵荒马乱的期中季。
那天分开的时候，邢哲宏主动加了许明薇的微信。在期中考试结束后，邢哲宏又单独约过几次许明薇：或是到×大的图书馆，或是到师大的自习室，反正主题都是数学学习。这么多年过去，许明薇的心中早就没了当初缱绻旖旎的心思。她的如诗如画的少女情怀，似乎随着两次重大考试的折戟而魂飞魄散了。于是，每次赴约，她总是清汤挂面地到场，背着老土的双肩包，包里装满了习题集和演算纸，像个永远无法长大的高中生。邢哲宏倒也从没让她失望，每一次会面都是一场思想的盛宴，总能让她满载而归。
在邢哲宏的介绍下，许明薇作为编外人员加入了×大的数学社，和社团里的几位学术狂人迅速地熟络了起来。他们本来开玩笑似地管邢哲宏叫“宏神”，见邢哲宏带来了一个外校的厉害小姑娘，便也尊尊敬敬地喊许明薇“薇神”。邢哲宏听着有趣，也开始一口一个“薇神”。这可把许明薇闹了个大红脸，于是她也只能战战兢兢地用“神”来回敬别人。好端端的一个社团，生生地被叫成了一场诸神的盛宴。
社团每周三和周五举行活动，或是研读教材讨论题目，或是玩一些数学趣味小游戏。在志同道合的人群中，许明薇终于有了点如鱼得水的感觉。
有一回，社团活动结束得很晚，邢哲宏十分绅士地送许明薇回师大。并肩走在路上时，许明薇终于问出了她好奇了很久的问题：“你不是去上海了吗？怎么又回来建设家乡了？”问完之后，许明薇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似乎莫名有些尖酸刻薄。
邢哲宏倒是不以为意，耸耸肩：“就高中时贪玩呗，没考好，只能来×大了。”
知道邢哲宏跟刚才的自己一样并无恶意，但是，许明薇却还是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尖锐的针小小地扎了一下。她闭上了嘴，不再回话了。
也许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邢哲宏赶紧补充道：“你也知道，上海的分数线嘛，不高的。”
许明薇点点头，多少算是被他这句补救给安慰到了。
“我觉得你很厉害啊，比我们学校大多数人都要厉害，只是运气不太好而已。”邢哲宏又亡羊补牢一般地夸赞起了许明薇。
“呵呵。”许明薇一字一顿地蹦出了这两个字，这一回她丝毫没有保留语气中的嘲讽。
“我帮你说真的呀。”邢哲宏见许明薇不相信，急得都被带出了上海口音，“你看电竞比赛吗？你总让我想到一个战队——百花。他们的实力是很强的，但是每一次总是离成功差了那么一点点。前年是这样，去年是这样，今年还是这样。但是我总相信他们是有实力拿冠军的，也许明年就拿了呢。”
许明薇不看电竞，不知道百花，但经过邢哲宏的这一番描述，她隐隐约约看出了百花和自己命运的相似性，于是她决定今晚短暂地粉一下百花，而且薇也确实可以是一种小花呢。
“谢谢你的安慰。”许明薇干巴巴地说，“那我也希望百花明年能拿冠军。”
说话间，他们走到了寝室楼门下。
“就到这儿吧，谢谢你。”许明薇朝邢哲宏点了点头。
邢哲宏耸耸肩，似乎是想用身体语言说不客气。然而，他仿佛并不想这么干脆地放许明薇上楼，意犹未尽地又开了个话头：“对了，薇神，你和包荣兴还有联系吗？”
这个问题让许明薇长久地一怔。和邢哲宏重逢后，她从来都没和他提过包荣兴；同样，她也还没来得及告诉包荣兴她又在省城遇见了他们的老同学邢哲宏。
“还联系着呢。”许明薇点点头，“你知道的，县城很小，我们又是邻居。”
“我对他印象很深，就记得他和你关系特别好。”
“有吗？”许明薇歪过头，朝邢哲宏露出了一个苦笑。当初她暗恋他的时候，还一心一意想要和包荣兴划清界限割席断义，却没想到在外人眼里，那种与生俱来的信任与亲密是从来都无法掩饰的。
邢哲宏肯定地点点头，继续道：“我当时很羡慕包荣兴，感觉他特别无忧无虑，每天都过得很自在。我觉得我每天都想得太多，不快乐。”
“我觉得你挺快乐的呀。”许明薇毫不留情地拆他的台。
“那是因为你比我更不快乐。”邢哲宏很宽厚地笑了，“你似乎一直都很紧张，一直都紧绷着一根弦，像是要向谁证明什么，像是总咽不下一口气。”
许明薇垂下了眸子。
她确实有很多很多口咽不下的气，那些不平之气积郁胸中，年深日久，终于化为了满腔苦痛的洪水，她甚至找不到一个倾泻的机会。
“所以，我在羡慕包荣兴的同时，也会羡慕你。”邢哲宏挠了挠头，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虽然你跟我一样不快乐，但是，毕竟，你有这么好的一个朋友。”
“嗯。”许明薇闷声应答。
她想起了水泥墙边的保温壶，想起了摩托车后座的飞扬的风，想起了狂雨中的一隅咖啡馆，以及咖啡馆中错落的弦声。在人生的一个又一个至暗时刻，这些东西确实曾经照亮了她的生命。
“等放寒假的时候，我可能会回一次县城，想着攒一个局，找老同学们聚一聚。我走了那么多年，好多人都失联了，到时候可能还要麻烦你和包荣兴帮我联络联络哈。”
原来他是因为这个才提起包荣兴的。许明薇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其实她内心明白，这个局大概率是攒不起来的。当初同窗六年的同学，如今早已四散天涯。好一些的，或许和许明薇一样上了大学；不济些的，也结了学业出门打工闯荡人间去了；大概只有包荣兴，还愿意待在他们那个被时代抛在脑后的凋敝的小县城，日复一日地抛掷着青春和生命。
“谢谢。”邢哲宏伸出手，似乎想要揉一揉许明薇的头发。意识到他的这一企图，许明薇下意识地躲开了。这个下意识的躲闪意味着明晃晃的拒绝，邢哲宏似乎有片刻的失落，但是他很快又好脾气地笑了笑，说，“到时我给你消息。”
告别了邢哲宏，许明薇走上二楼，从窗口往外看，却见邢哲宏还没走远。他依然穿着重逢时的那件黑色冲锋衣，正派又精神。或许是感受到了许明薇的视线，他停下脚步，回过了头，苍白的路灯将他高高瘦瘦的影子拉得很长。
那是她少年理想的原乡，也是她青春遗迹的证人。
她的心中落下了一些惆怅，眼前像是飘满了轻柔的云彩。
但云毕竟是云，是飘在天上的，不属于她的人间。
于是，她回转过身，离开了窗口。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云彩见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