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拾穗路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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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明薇的行李并不多，却还是满满当当地打包了两个大行李箱。包荣兴主动请命保驾护航，踩着他的小摩托把许明薇送到车站，然后两个人一人提着一个行李箱上了绿皮车，一路颠簸着驶向许明薇梦中的蓬莱仙境。
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但终于还是来了省城。
生命充满讥讽，许明薇进入的那所师范和她曾经想要考的×大竟只有一墙之隔。许明薇站在师大的校门前，却望见了×大校园里的树枝掩映。她想起了故乡的一中和职校，想起了那一堵矮矮的水泥墙划分的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时之间，前世今生。
刚在校门口站定，负责新生导引的师姐便热情洋溢地迎了上来，问清许明薇的学院后，扭头叫来了一个和许明薇同属数院的师兄。只见那师兄个子不高，堪堪与许明薇齐平，看来还不到一米七，在包荣兴面前渺小得像个矮人。但是他身着干净体面的短袖衬衫，鼻梁上夹着一对斯文的眼镜，山青水绿的模样，又俨然和混不吝地戴着鸭舌帽、穿着背心短裤的包荣兴有云泥之别了。这点微妙的心思像是冰底的游鱼，很轻盈地从许明薇的心中滑过，却转瞬让她泛起沉重的自我厌恶。她觉得自己真恶心。
许明薇之后要随着师兄去办一堆入学手续，大热天的老让包荣兴陪着倒也过意不去，于是她便让包荣兴自己去四处转转、休息休息，晚上他们再在校门口碰头吃饭。
包荣兴点点头，把手中的行李箱推给接管许明薇的师兄，又大喇喇地伸出手，拍了拍师兄的肩膀，似乎是想要和那师兄交换一两句兄弟义气的嘱托。许明薇见状，急忙制止了包荣兴，回过头又讪讪地朝师兄赔笑。
包荣兴没有许明薇那么细腻的心思，被许明薇骤然打断了话头竟也不恼，爽快地笑了笑，朝许明薇比出了一对大拇指：“小明，大学生啦！”他这大嗓门，瞬间吸引了许多打量的视线。
许明薇心下赧然，急忙摇头摆手地示意让他安静。扭过头走出几步，只听口袋里的手机一震，许明薇掏出手机，见是包荣兴发来的消息——是刚刚拍摄的一张照片。高高瘦瘦的许明薇推着行李箱，缩手缩脚地跟在师兄身后，脑后的一根细长的马尾辫都耷拉了下来。那是一种初到新天地的惶然。
许明薇回复了个表情，小兔子很不高兴地发出了“哼”的一声，随后锁上了手机。
“刚才那位，是男朋友？”眼镜师兄忽然侧头问。
“呃，不是，一个邻居。”许明薇有些发怔。她是个刚走出高中校园的学生，白纸一张，对于那些阴阳虚实和玲珑剔透的世事人情一窍不通，师兄骤然抛掷出的问题让她颇感意外，却还没来得及意识到其背后的唐突与冒犯。
“哦，确实看着不像学生。”
许明薇挠挠头，又赔着笑了笑，心里却已经有了一丝褶皱。
“小师妹，进了大学，鱼龙混杂，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圈子。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说不到一块儿去的。”眼镜师兄语重心长，洋洋自得的模样，好像很骄傲自己能在开学第一天就教育小师妹为人处世的道理。
许明薇继续笑，却觉得脸上的笑容有些发僵。方才他还觉得眼镜师兄山青水绿的呢，如今定睛一看，竟也不过尔尔。他走路的样子活像只大猩猩。
眼镜师兄自然不知道许明薇失礼的想象。他兢兢业业地把许明薇引到宿舍楼下，相帮着提行李上了二楼。宿舍楼比许明薇想象中敞亮一些，但是却也能看见年岁的层积。
她一间一间地认着宿舍，终于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间，许明薇推门而入，却见房内乌泱泱挤满了人头。在一瞬间，她和眼镜师兄都有些发怔。在这发愣的当口，房间里的人却都纷纷注意到了许明薇，一个大娘模样的人嚷道：“哎唷，我们玥玥的室友来啦！”
于是人群旋即分开了一条走道。那被众星捧月着的小姑娘从走道里步来，似乎是也有些过意不去，好脾气地笑了笑，对许明薇说：“这些都是我家里人……你不要介意呀。”
许明薇怎么会介意呢。
她只是搔了搔头，有些局促，只觉得自己和这幅人间喜乐图格格不入。同时，她又有些惭愧，她觉得自己是个不幸的人，她贸贸然地闯入，倒是破坏了这一团喜气的氛围，让这个狭小空间的一角也变得和她一样愁云惨淡了起来。
拾掇完毕，晚上和包荣兴会合后，两个人去城市CBD结结实实地玩了一圈。那令人目眩神迷的灯光又一次流荡在了许明薇的眼底，辉煌灿亮的光把她的乡愁照得无影无踪。
省会的高楼大厦可真是比家乡的百货商场有意思多了，他们乘着扶手电梯一层又一层地旋转着扶摇直上，每一层都有新的天地。包荣兴先拽着许明薇进汤姆熊里抓了会儿娃娃，许明薇又把苦着脸的包荣兴拖进了西西弗书店，最后两个人都兴致盎然地钻进了一家冰场。扑面而来的冷风让两个一身清凉的人都打了个寒噤，然后呈现在他们面前的便是一座冰雕玉琢的乐园。散发着寒气的人造冰面一望无垠，有许多人踮着冰刀在其间滑行和旋转。那是他们从未见过的迷离景致。他们趴在场边看了许久，包荣兴看得满眼放光、跃跃欲试。要不是时间不够，他可能真的要操起冰刀在冰场上好好造作一番。
被许明薇请客吃了一顿大餐、饱览了省城CBD的西洋镜后，包荣兴满意地打了个饱嗝，当晚就坐车回去了——他虽然是给他老大的网吧看场子的，但倒也正儿八经地请了年假来陪许明薇，自然还得赶回去上明天的早班。
去车站的一路上，包荣兴仍然在回味刚才的冰场。等买了票上了车，这才姗姗来迟地闪现了点不舍。他刚跳上车，忽然又回转过身来，摘下头上戴了一天的一顶鸭舌帽，套在了许明薇的头上。
“……干什么！”包荣兴这一天出了一身的臭汗，鸭舌帽上自然也是带着汗味的。许明薇有些嫌弃地摘下了这顶紫色的帽子。
“给小明的开学礼物。”包荣兴伸出手，用力地揉了揉许明薇的头发，笑容明亮又无辜，“小明，大学生啦！”
“哼，敷衍！”许明薇一扭头，逃开了他的爪子，却并没有拒绝他赠送的帽子。
疾驰而过的绿头车带走了省城里唯一熟悉的气息。许明薇有些怅然若失地走出车站，手里还捏着包荣兴留给她的那顶鸭舌帽。她抬起头，看这城市夜色笼罩下蜿蜒流动的暖黄灯光。
她在夏末的晚风中迈开了步子，徐徐的风吹拂过她的辫梢，让她有了沉醉的错觉。
从这个角度看去，这座城市好像变了模样。它似乎不再是梦中的蓬莱，云雾缭绕，霓虹绚烂，一片光的海。它变得朴实了——但这种朴实，却也是满地麦穗黄金灿灿的朴实。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每个人的生活都有奔头，每个人似乎都能在这片慷慨的田地里分得一株麦子。这里有好多财富，好多奢望，好多好多的爱。
她为着那场折戟的考试难过了那么久了，此时，走在省城的晚风里，她竟然也稍稍松开了紧皱的眉头，低落的心重新学会了轻盈。她想起高二那年，她对包荣兴说，她想要搬到省城去住。省城啊省城，她好歹是来了！
她有些快乐地朝着公交车站一蹦一跳地走去，嘴里无意识地哼起了歌，竟然还是包荣兴唱的那首《狮子座》。
十八岁的大一新生，多少都还带着点高三的惯性。许明薇根据培养方案选完了必修课后，又杂七杂八地修了一大堆通识课，课表排得满满当当。她每天早起晨读英语，用过早饭后赶场一般戴着鸭舌帽骑着自行车流连于各个教学楼之间。没有课的时间便去自习室或图书馆写作业，每天九点回寝洗漱，十点准时就寝。
她的三个室友起先还追着她的脚步克勤克俭了两周，最终纷纷遭受不住辛苦败下阵来。当初那个被众星捧月的玥玥是最先摇白旗投降的。她是省城本地人，糖水里泡大的金枝玉叶。她的高代和数分学得极差，但却只花了一周就学会了大学生昼伏夜出的作息。放弃早起后，她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下床。她有一套桃心木化妆盒，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于是她经常错过早八的数学课。
由俭入奢易，在玥玥的带领下，寝室里其他两个姑娘多少也闲散了下来。半个学期过去，寝室里倒是有两个人都在学校里交了男朋友。玥玥的男朋友居然还是之前帮许明薇提行李的眼镜师兄，也不知道他自己还记不记得他对许明薇的谆谆教诲。剩下的另一个姑娘有个从高中时代带上来的男朋友，两人虽然还异地着，但似乎感情也维持得不错。
只有许明薇，始终形单影只，并且依然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优等生的傲气和骄矜。她每天晨光熹微时早起啃四六级单词，晚上抱着课本和作业披星戴月地回寝。渐渐地，她不仅经常帮忙室友应付上课点名，甚至连全寝的早锻炼打卡都包揽了下来。许明薇自己倒不觉得什么，她本来就要早起上课，做这些也只是举手之劳，并不是刻意的讨好或者隐忍。
但是，饶是如此，她却可以明显地感到室友们在感情上的疏离。这不是一种刻意为之的、带有恶意的疏远，而是自然而然的敬而远之。许明薇将大把的时间用来琢磨习题本，难得的休憩也不过是去图书馆的文学书架前转悠一圈，抽出一两本小说换换脑子。她偶尔会在周末出行，但也只不过是去市中心吃顿饭，在江边走一走，看看那曾让她心驰神往的灯光。她是个完全不懂享乐的人，她能和室友们说些什么呢？她不认识室友口中的明星，也没看过她们热火朝天地讨论着的剧集，更没有她们视作掌上珍宝的男朋友。她果然和自己预感的一样，成为了这个寝室里唯一一个格格不入的人。
有一天，许明薇从图书馆温书回来，还没推开门，便已经听见寝室里一片欢歌笑语，女孩子们的笑声跟铃铛似的，隔着门一阵一阵地传来，多好听。许明薇推门而入，寝室里的氛围冷了一些，玥玥扭过头，有些过分客气地问许明薇：“薇薇，我们周五想要去欢乐谷玩，你要一起吗？”
“周五我有课，你们去玩吧。”周五倒是没有数院的必修课，但是许明薇选了其他学院的通识课，她当然不是那种会为了玩闹而翘课的人。
听许明薇这么一说，玥玥方才紧绷的表情顿时松弛了下来，嘴上说着太遗憾了下次再一起玩吧，但是许明薇感觉得到，她们之所以会来邀请她，只是出于室友间的礼貌，其实她们并不太欢迎她来的。她是那样沉闷无聊的一个人，肯定会把一场好好的秋游搞砸。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许明薇怀疑玥玥她们是不是故意把欢乐谷之行安排在了独独她有课的那一天……但是她很快摇头抹去了这个猜测，她不愿意把自己的室友们想得这样坏。
那周周五，寝室里的姑娘们果然摇着铃铛般的笑声去了欢乐谷。许明薇在图书馆里刷到了她们三个发出的一连串朋友圈：都是年轻的女孩子，打扮成了三朵明亮灿烂的小花，在充满童趣的游乐园里玩对对碰、坐水上漂流、挑战跳楼机、看4D电影。玥玥的朋友圈发得最晚，但文案最长，事无巨细地交代了这一整天里发生的每一件趣事。就这针尖上绣花的文笔，许明薇也只能感慨她不去读文学院而来读数院真是屈了大才。
许明薇手中的题目忽然做不下去了。她扔了笔，抓起桌角的一本小说，随便地翻了两三页，却一个字都进不了脑子。于是，她只能趴在桌上，又掏出手机看了一遍玥玥的小作文。在朋友圈的评论区，玥玥、其他两个室友、眼镜师兄一干人等都已经热络地版聊了起来。
她的心底漫起了一点委屈。虽然她确实对游乐园之行兴致缺缺，虽然也的确是她亲口拒绝了玥玥的邀约，虽然她其实也并没有把三位室友当成多么亲近的朋友……
但是、但是。
她摘下了眼镜，揉了揉自己酸涩的眼睛。她学着用眼镜师兄的话语宽慰自己道：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说不到一块儿去的。
她想要留在这座流光灿亮的城市，所以她像个苦行僧一般发狠拼命读书，憋着一口气，哪怕身在这二本师范，却也总觉得自己绝非池中之物，非要读出一股子青云之志不可。她没有什么圈子，也鲜少有聊得来的朋友。玥玥她们哪里会懂她，她们只喜欢打扮，只喜欢追星追剧，只喜欢男朋友。什么欢乐谷，什么游乐园，如此中产的爱好，她又不稀罕。
但是、但是……
许明薇把头埋进了臂弯，她感到温热的泪水很没出息地漫过了手臂上的衣料。
她还是又委屈又难过。
兀自趴了一会儿，许明薇几乎怀疑自己小寐了一场，再抬起一双红通通的眼睛时，却看见自己的手机里充满了包荣兴发来的消息。
这个包荣兴呀，他似乎真的在网吧干得不错，前两天刚替他老大解决掉一个麻烦人物，于是老大慷慨地一挥手，给他提了工资。
包荣兴人逢喜事精神爽，自然是要好好庆祝一番。家乡的百货商场已经满足不了他的胃口了，他依然心心念念着省城的冰场呢。他都想好了，周五一放班就冲来省城，先吃他一顿好的，然后沿江散步，吹吹江边的晚风，看看都市的霓虹。第二天他就要在CBD的大厦里混个一天，溜冰、打电玩、唱K，不拘一格。包荣兴问许明薇：省城还有什么好玩的呀？小明你推荐我一点，我们一起去玩！
许明薇读着读着，眼泪又掉下来了。豆大的泪水落在课本上，将“N维向量空间”的字母N都晕开了。
“我想去欢乐谷。”许明薇擦去眼泪，抽了抽鼻子，编辑微信道，“一起去吧。”
去他的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包荣兴是她的朋友。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拾穗路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