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诺亚方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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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出分那晚，许明薇拨通了查分电话，听电话那头机械女声不带一丝感情色彩地报完了她的分数，仿佛一位铁面无私的女祭司公布了她一生的神谕。
好吧。她挂上电话，只是这么对自己说。
没有出现奇迹。
许明薇感觉自己像是变成了一张过期的旧报纸，被一双手毫不怜惜地蹂|躏成团，抛掷在了冰冷的海水中。吸饱了水后，她的一生都开始下沉。
当然上不了省会的那所211。这个成绩，上一本都够呛。
不是没有想过复读，许明薇甚至还发动包荣兴一起四处搜罗了一些复读班的广告传单，在书桌前对着花花绿绿的传单动用她尚未褪色的数学知识，认真地货比三家。
这个时候，许明薇的爸爸从海上回来了。
爸爸弓着背走进家门，带回了满身的海潮气。中年男人面色疲倦，许久未刮的下巴泛着粗糙的青色。许家人都长得高瘦，但却又像是一根根竹竿似的缺乏美感，许明薇自然是很不幸地精准遗传了这种干瘪的高瘦身材。还好她的学生时代过得晦暗又无趣，她很少为此而感到不安或自卑。
爸爸脱下自己泛着腥味的外套，晃进许明薇房间。许明薇见他在床沿坐下，拾起枕边的志愿填报手册，舔了舔食指抹开一页。“你考了几分来着？”爸爸侧过头问许明薇。
许明薇回头看他，眼中翻涌着静谧的浪。
有的时候，她也挺为自己委屈的。
她板着脸报出了自己的成绩，而后摔门离开房间，钻进厨房鼓捣晚饭。
许明薇爸爸回了家，包荣兴妈妈自然不会再差遣儿子来送饭菜。可是许爸爸分明又是个不干活的主儿，于是许明薇依然得系起围裙洗手作羹汤。她故意地将水龙头开得很大，水柱哗啦啦地打在新鲜的蔬菜上，飞溅的水珠毫不留情地甩在她的脸上，噼里啪啦的，像是一记又一记细小的巴掌。这些无生命的冰水仿佛也在责备她。
这时，她听见楼下传来了琴声。
又是包荣兴。
这小子的兴趣广泛多变，前几天还满心满眼地绕着他的宝贝摩托车打转呢，扭过头却又拿起了一把吉他。据他说，老大的女朋友要过十八岁生日了，老大大手一挥，发动他们这群小弟开始为大嫂排练神秘惊喜节目。包荣兴手脚快、脑子活，便被委派了弹唱吉他的任务。包荣兴倒也忠心耿耿，二话不说便去琴房买了一把木吉他开始学习。
他正儿八经的东西学得不行，旁门左道倒是样样精通。潜心练习几天，果然大有进益。许明薇推开窗户往外看去，只见包荣兴穿着背心和短裤衩，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家门口，跷起左腿捧着吉他，右手有模有样地扫着弦，撒开了大白嗓唱道：“躺在你学校的操场看星空/教室里的灯还亮着你没走/记得我写给你的情书/都什么年代了/到现在我还在写着。”
弹得倒还不错，歌声可就不敢恭维了。四周的邻居纷纷探出头开始关窗户，窗扉闭拢时的嘭嘭声倒也像是献给包荣兴的疏落的掌声。
许明薇听过这首歌，周杰伦的《等你下课》。去年年初发布时，朋友圈里可是结结实实地刷了一晚上屏，还勾出了好几篇追忆似水流年的小作文。
包荣兴的那位大嫂其实也是一中的学生，和他们一样大。但是不同于许明薇，大嫂是被家里花钱硬塞进高中的，自然学得心不在焉、得过且过。谈上恋爱后，更是每天中午翻墙去隔壁找男朋友玩，都不知被学校通报批评了几回。奈何她家里财大气粗，每年给的赞助费够校长换一辆新车，于是校长便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勉强地留着这位大嫂混到了高中文凭。大嫂当然没有参加高考，却依然有大学可读。好像是英国曼彻斯特的什么大学，包荣兴转述得不清不楚，许明薇也没兴趣知道，反正是砸钱就能进的什么野鸡大学呗。
包荣兴的老大可不懂这些。自家女朋友即将出国去浸洋墨水了，他一面觉得与有荣焉，一面又悲从中来，心中蓦地升腾起一股自卑之情。于是，他才选择了这首流荡着哀情的《等你下课》作为生日会的配乐。
包荣兴没有自家老大那么细腻的心思，他只顾着埋头练习拨弦扫弦，并不去细细咀嚼歌词深意。甚至有好几回，他在许明薇面前把这首歌的歌名错叫成“下课别走”，笑得许明薇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可是啊，可是。
当包荣兴再一次唱到“高中三年/我为什么/为什么不好好读书/没考上跟你一样的大学”时，许明薇也像别的邻居一样，“嘭”地一声，关上了窗户。许明薇恍惚间反应过来：这是一种粗蛮的拒绝的姿态。她不仅仅是将包荣兴拒之窗外，更是将整个世界、将上帝都拒之门外了。
毕竟，歌里那种理直气壮的娇纵，她从来都不配拥有。
她又兀自低头忙活了一会儿，电饭锅适时地发出咔哒一声，许明薇转身打开锅盖，白色的蒸气袅袅逸出，扑在许明薇的镜片之上，眼前顿时白雾一片。她摘下了眼镜，抽出一张厨房用纸细细擦拭镜片。就在这时，许爸爸闯进了厨房，手里还捏着她的那本墨绿色封皮的志愿填报书。他又舔了舔手指，翻到折了角的一页。许明薇几乎本能地意识到：那是二本大学所在的位置。
只听爸爸说：“小薇，我觉得省会的这个师范挺不错的。”
许明薇将眼镜搁在桌上，抬起手，捂住了眼睛。
考虑了几天，许明薇还是放弃了复读，在志愿表上填上了那所省会的二本师范。
学校里的老师们都为许明薇感到遗憾。但是在可惜过后，却也不难品味出这个选择的合理性：自然，许明薇本来是大红榜单上的常客，但凡正常发挥，省会的×大当然会是她的囊中之物。然而，许明薇实在不是个考试型选手，中考和高考两次最重要的大考接连失利，若是强逼着她再来一次，只怕这文文弱弱的小姑娘会受不住压力。办公室里资历最老的历史老师重重地放下水杯，摇头叹息着说起了十几年前的一位志在清北的学生，高考折戟三次后，终于精神分裂，提起菜刀砍伤了自己的奶奶，至今还在县里的精卫所关着呢。这是一个颇具信服力的例证，听得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连连点头称是。
许明薇自然不知道老师们的讨论，当时的她正被包荣兴拖着在百货商场里购物。包荣兴在他老大的网吧里看了一个月的场子，得了第一笔工资；再加上他在大嫂生日会上表现不错，还领到了数额可观的奖金。赚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包荣兴这个败家子当然兴冲冲地骑着他的小摩托载着许明薇要去好好地挥霍一番。
百货商场位于县城中心位置，毗邻县政府，是全县最繁华的位置所在。说来丢人，在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里，许明薇一直觉得百货商场里的店员是世界上最光鲜亮丽的职业。
包荣兴一股脑儿地买了许多零食，像个土财主一般将一包又一包口哨糖、石头巧克力、西瓜泡泡糖、大白兔奶糖塞进背包里。许明薇拾起一包钻戒糖，难以置信地在包荣兴面前晃了晃：“您老今年贵庚？”
“这个很好吃的！”包荣兴却从许明薇手里接过了钻戒糖，拆开包装，将那枚鲜红色的糖果套在无名指上，摆出了一副耀武扬威的暴发户姿态，仿佛在他手上的不是一颗色素过多的糖果，而真正是一枚色泽纯正的红宝石戒指，“我小时候就吃过一次，因为最后弄得手上黏糊糊的，妈妈就再也不给我买了。”
许明薇无言以对：这算是什么童年精神创伤吗？
包荣兴买了很多吃的，给自己买，也给许明薇买。他把许明薇的背包也填得满满的，嘴里念叨着小明你马上就要去省城了，可得多备些干粮。说得仿佛省城是什么物资短缺的战场似的。
本来包荣兴还想带着许明薇一起尝尝商场顶楼的一家火锅店，听说那家火锅店时常人满为患，非得提前一两个小时来排队才能吃上一口热乎的，也不知道究竟是有多大的魔力。然而他们正要乘着扶梯上楼呢，却骤然接到包妈妈的电话，说今晚家里做了蹄髈，让包荣兴带许明薇一起来吃。
包荣兴撇撇嘴，正想要推脱，许明薇却蓦然想到包荣兴刚才一顿乱买，思来囊中已然羞涩。她不愿意让包荣兴继续乱花钱，便扯了扯他袖子，说，回去吧。
“也行！”包荣兴挠了挠头发，又露出了喜笑颜开的表情，“下次再来吃！”
然而，没想到，他们刚走出几步，却骤然遇上了一场大雨。
夏天的雨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大张旗鼓、轰轰烈烈，直教人寸步难行。
虽然包荣兴的摩托储物箱里备了雨披，但面对如此疾风骤雨，找个地方先行避雨无疑是个更好的选择。于是两人仓促间便躲进了一家咖啡店。
咖啡店对于许明薇来说可是个奢华的地点，她平时顶多泡一泡速溶咖啡提神，最奢侈也不过是尝试一两包爸爸从各个港口舶来的进口咖啡，咖啡馆里明码标价三四十元一杯的咖啡实在是让许明薇这个寒酸高中生望而却步。
但包荣兴想起了他们没能实现的火锅之行，于是他大手一挥，说包老板请客。
许明薇受宠若惊，推辞不过，只能勉强地从菜单上点了一杯标价最便宜的咖啡。她哪里懂咖啡与咖啡之间的区别，一点就点中了美式，拿到手才发现，这是一杯比咳嗽药水还难喝的苦咖。
包荣兴可比许明薇明智许多，点了一杯橙汁。虽然在咖啡馆点橙汁也是挺奇怪的行为，但是在许明薇眼里，橙汁好歹比美式好喝一百倍。
注意到许明薇喝得龇牙咧嘴，包荣兴大喇喇地问道：“小明不喜欢喝这杯咖啡吗？要不要跟我换？”说完，他还把自己那杯诱人的橙汁往许明薇的方向推了推。
玻璃杯中的橙汁在咖啡馆的灯光下流转着灿灿的光华。玻璃晴朗，橘子辉煌。
包荣兴大大咧咧，许明薇倒没那么放得开。她摇了摇头，拒绝了包荣兴，又发狠往咖啡杯里多扔了几包白砂糖。反正咖啡馆里取用白砂糖不用钱，她便没什么心理负担地当她一回小市民。
桌上的两杯饮料陆续见了底，可是天公仿佛故意要和他们叫板似的，丝毫没有放晴的迹象。头顶层叠的云越发浓墨重彩，天地晦暗难明，玻璃窗上划满雨丝，狂风嘶吼着拍打窗棂，竟带了点毁天灭地的气势。咖啡店员将手往围裙上一抹，打开了咖啡馆里所有的灯用以照明，又急匆匆离开吧台去关上了窗户。在那一瞬间，许明薇竟觉得自己和包荣兴像是登上了诺亚的方舟，当大洪水覆没天地，他们却得以保全性命于安然无恙的船舱。
包荣兴等得无聊了，便开始在咖啡馆里左顾右盼地想找点事做打发时间。这间咖啡馆并非连锁，没有条条框框的束缚与限制，反而充斥着店主的个人美学：波西米亚风格的地毯，洁白的希腊雕塑摆件，莫奈的油画复制品，一整墙的顾客拍立得照片，天南地北，古今中外，不拘一格。包荣兴的眼神飘忽兜转了半天，最终在墙上挂着的一把尤克里里上定格。
“喂，大哥，我可以弹这个吗？”包荣兴扭过头，问吧台的店员。
此时咖啡馆内客流稀少，店员大哥正偷闲举着手机打消消乐呢，面对包荣兴突兀的问题倒也不恼，放下手机笑着说：“可以呀。”
真稀奇，许明薇还以为肯定会被拒绝呢。
于是包荣兴终于找到了点事情谋杀等雨停的时间，很兴奋地冲去墙边取下了尤克里里，同时竟还和店员大哥攀谈了起来：“我会弹吉他，能很快学会尤克里里吗？”
“看你悟性啦！”
“哈哈，看我的！”
兴冲冲地下了战书后，包荣兴还给许明薇带回了一面小小的手鼓。
“我又不会。”许明薇嘴上拒绝，但是却还是从包荣兴手里接过了那面小小的非洲鼓。
包荣兴潇洒地甩了甩头发，举起了手中的尤克里里：“我也不会啊！好玩嘛！”说罢，便旁若无人地开始鼓捣起了手中的乐器。琴弦颤动发出的声响引来了店内其他顾客的一两道视线，许明薇面上大窘，而包荣兴却浑不在意。
不一会儿，果然能拨出一两声像模像样的旋律了。许明薇对音乐一窍不通，光是听个响，倒还真像那么回事。
包荣兴向来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性格，这才刚研究出点门道呢，就急不可耐地想要给许明薇弹唱一曲了：“小明，快快快，点首歌给我唱！”
“你会唱啥？”
“最擅长的当然是那首‘下课别走’咯！”
许明薇板着脸摇摇头：“我不喜欢那首。”
包荣兴挠了挠头，却也并没有感到困扰，脸上又一次洋溢起了笑容：“那我就给小明弹这一首吧！我记得小明是狮子座的！”
还没等许明薇琢磨出他这句话的因果，包荣兴便拨着琴弦扯着嗓子唱开了：“七月份的尾巴——你是狮子座——八月份的前奏——你是狮子座——”
方才包荣兴乱鼓捣的时候许明薇还没觉得，如今才意识到：他无论是弹的还是唱的，竟没有一个是在正确的调子上的。包荣兴的歌声逗得吧台的店员大哥哈哈大笑，店内的顾客也纷纷投来了友善又包容的微笑。
许明薇的脸涨得通红，想要制止包荣兴丢人的行为，但是包荣兴显然依旧乐在其中。他自己唱还不够，竟又催促着许明薇赶紧敲手鼓给他伴奏。许明薇挣扎了一番，最终还是红着脸默默地低头拍起了鼓，徒劳无功地试图弥补包荣兴错乱的节奏。
后来许明薇才知道，那天他们遇见的是那一年夏天最大的一场暴雨。
然而，在这片铺天盖地的狂雨中，她却在一艘安然无恙的诺亚方舟上，看眼前金光灿灿的少年摇头摆脑地拨着尤克里里，很糟糕却又很投入地歌唱着。歌声仿佛化为了一只白鸽，很轻盈地冲破了晦暗重叠的云层，向着脆蓝的天空飞去，似是想要在这广阔天地之间，寻找一枝新生的橄榄：
人山又人海/别错过那一个等待
试一试去爱/伤害也比悲哀来得爽快
弦声、鼓声、歌声终于停住。
雨停了，窗外的天放晴了。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诺亚方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