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最后审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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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年久失修的教学楼里，许明薇想象中最壮阔激烈的两天时间竟然就那样平缓地流淌了过去。许明薇埋首案前，终于答完最后一道考题。最后的审判结束，她挺直背脊，盖上笔帽，发出“叮”的一声。她有一瞬的恍惚：平生第一次，她在考试结束后竟有了战士般收剑入鞘的从容。
小心翼翼地贴好密封条，巨大的疲惫感终于像浪潮一样将她吞没。她扭头望向窗外，冬天的日头短，不过四点五十的光景，夕阳便已染红了天边。她第一次有了闲心，极目远眺这片壮丽的暮色。她的心中浮起一些浅淡的希望，如涟漪一般一圈圈漾开，但她不敢太过贪心。
宣告审判终结的铃声作响，许明薇顺着疲倦的人流走出校园，一眼就望见马路对面的包荣兴。虽然包荣兴难得老实地戴上了口罩，但一见到她，眉眼间立刻含了笑，随即便是一个大幅度的招手。黄昏为他镀上了一层灿灿金光，他始终是造物主所偏爱的奇迹。
邢哲宏学校里有事耽搁，来不了。包荣兴一边批评着邢小弟不够义气，连小明的庆功宴都不来参加，一边极为自然地从许明薇肩上卸下了书包的重量。
“所以，小明晚饭想吃什么呢？”
许明薇本来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包荣兴对邢哲宏的批评，没想到他会突然话锋一转，从没义气的邢小弟引向了即将到来的晚餐。她有片刻的怔忡，而后开口答道：“……要么，还是去萨莉亚吧。”
包荣兴挠挠头，这样一个缺乏创意的回答显然不符合包荣兴对于考研结束庆功宴的期待，但是既然今天的主角许明薇都发出了金口玉言，那么他倒也没有理由反对，最终还是高高兴兴地领着许明薇去了那家廉价的意式家庭餐厅。
他们运气好，抵达餐厅时，恰好遇上了最后一个靠近落地窗的座位。包荣兴在绿色皮沙发上坐定，拾起菜单，像上次一样，一气儿报了一堆菜名，还拍着自己壮实的胸脯说这顿饭他请。
许明薇自诩从来都不是一个贪嘴的人，可是在四场考试结束后，她却实打实地感到饥肠辘辘——那是在过去的两年中重重叠叠积累起的精神和物质的双重饥饿。于是，她撩开后槽牙，报复性地狂吃海塞，直到面前杯盘狼藉才算罢休。她吃饱喝足，瘫坐在质地并不算柔软的绿沙发上，竟不由自主地打起了饱嗝。许明薇一打起嗝来，刹也刹不住车。包荣兴见状，急忙提着杯子去畅饮台给许明薇续了一杯热水。
许明薇倒也不赧。在包荣兴面前，她从来都不怕丢人，她再狼狈的模样他都见过。许明薇伸长手臂，大大方方地接过包荣兴递来的绿色玻璃杯，狠狠灌下一口，只觉得喉头隐隐发疼，嗝倒确实是止住了。
许明薇放下水杯，扭头望向窗外。华灯已上，窗外是省城辉煌的夜晚。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如流水般汇集于此。她忽然被一种令人震撼的幸福击中了——这个时候，她才切切实实地意识到，考试结束了，那把高悬在她头顶长达两年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终于消弭无踪。崭新的人生计划一个接一个争先恐后地跃入她的想象。无论结果如何，她自由了，她自由了！
她想起从前，中考时也好，高考时也好，每次考后，她总是被无边的悔恨与愧疚包裹，从来不曾享受过这样的狂喜。那简直是一种对人生的辜负啊。
许明薇缓缓闭上了眼睛，她感到眼眶有些温热。
按照包荣兴原本的设想，庆功宴结束后，他该带着许明薇回网吧。许明薇辛苦了两年半，如今终于解放，实在值得打一天一夜的荣耀来奖励自己。但眼见着许明薇一顿晚饭吃完便露出了睡眼惺忪的疲态，饶是包荣兴，也意识到不该再折磨这个过分疲惫的考生，于是结了账后，他便径直将许明薇送回了师大。
告别时，包荣兴还笑嘻嘻地跟许明薇约定明天一定要一起上荣耀，最近他在游戏里认识了好多有趣的人，可惜这阵子小明快跑都是邢小弟在玩，带他玩没劲，还是小明有意思。许明薇听着，内心不禁为深情错付的邢哲宏一大哭。
絮絮叨叨地做完约定，包荣兴刚要转身离去，却又猛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来：“对了，小明！”
许明薇本来已经困得迷迷瞪瞪，骤然之间被包荣兴吓得不轻。只见他站在离自己不远处，又是一个大幅度的招手，眼中的笑意加深了一些：“圣诞快乐！”
随后，他收回手，转过身去，高大的背影汇入了都市夜晚的暖黄光海之中。
许明薇在原地伫立了半晌。那始终藏匿于云端的神明仿佛在方才那一刻显了灵，令她的心在一瞬间无比怦然。
有时许明薇会怀疑自己确实是个劳碌命。
她原以为自己卸下了考研这个大包袱后，至少在成绩公布以前可以结结实实地休息几个月。没有想到，第二天凌晨时分，她便在梦中被疼痛惊醒。
厄运始终如影随形，这一次也没有打算放过她。晚餐时已经隐隐发疼的嗓子此刻像是含了锋利的刀片，切割着她最柔软的神经。她翻身下床，只觉头重脚轻，差点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全身的骨骼像是要散了架。许明薇原本只想给自己倒杯热水便退回床上继续强撑一晚，此时心中却也意识到大事不妙，于是披了外套戴上口罩去了底楼医务室。
医务室值班医生竟还没睡，一见到许明薇，登时如临大敌，隔着好远将体温计扔给她。许明薇战战兢兢地将体温计夹在腋下，难捱的五分钟过去，再度抽出体温计一看刻度，霎时眼前一黑：38.9摄氏度，确实是发烧了。
校医给她塞了几粒退烧药，几乎是赶瘟神一般将她赶出了医务室。她灰溜溜地回到寝室，吞了片退烧药，忍着痛钻回被窝，躺在床上横竖睡不着，便打开了手机搜索新闻。原来她先前一心只读圣贤书，这才意识到身边风起云涌的情势。前几日管理放开后，省城的疫情迅速蔓延，日趋严重。许明薇回想起方才校医过激的反应，想来这座寝室楼里她并不是第一个中招的倒霉蛋。
想到下午刚刚结束的考试，许明薇不免有种劫后余生的感慨和后怕：但凡这病再早一点点爆发，她这两年半的准备又将再一次付诸东流。
最后的审判，神明这一次终究还是放过了她。
许明薇下意识地将双手交握，几乎摆出了一个祷告的姿态。
还好此时已临近期末，许明薇又是毕业班学生，她的室友们回家的回家、实习的实习，这阵子只有许明薇独守空寝，虽然无人照顾，但倒也避免了互相感染的麻烦。
只是包荣兴。许明薇想到方才还在和自己同桌就食的包荣兴，内心顿时褶皱起来。她点开包荣兴的对话框，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交代了自己的情况，却花了更多笔墨让他好好照顾自己，不要熬夜打游戏，不要来找她。
包荣兴或许是睡了，又或许正在打荣耀，迟迟未作回复。许明薇等了一会儿，困意找上了门来，她放下手机闭眼小寐，意识却始终清晰。复杂的情绪缠绕着她。她心中本身涌动着逃过一劫的庆幸，可是在庆幸之外却又有终究在劫难逃的自怜，在自怜之外是一片不知来处、不知归途的虚无。她不止为自己感到虚无，更为这无数的人们、为这过去的三年而感到虚无。那些风声鹤唳的日子，那些歇斯底里的缠斗，那些被淹没的和被拯救的，竟然就此被一笔勾销，再也没有等到最终的审判。那么，过去的他们，究竟在汲汲些什么？
她的心中充满了扑空感：许明薇在扑空，张佳乐在扑空，这个世界上每个与她擦肩而过的人，都免不了一场竹篮打水的扑空。
怀揣着复杂又懊丧的思绪，许明薇竟也昏昏沉沉地睡去了。等到再度醒转，天光已然大亮，她的手机屏幕显示了几十通未接来电，泰半来自包荣兴，也有那么几通来自邢哲宏。
看到这两个相熟的名字，许明薇不禁心中一热，连眼眶都红了，暗夜在她心中残存的一丝懊丧也就此荡然无存。她给包荣兴回拨过去，本来想要宽慰几句让他不用担心，一开口却发现她已然失却了平日的嗓音，变得像可怜的小美人鱼一般口不能言。她强撑着发出了几个音节，总算安抚住电话那头急得嗷嗷乱叫的包荣兴。得知他万事太平，许明薇心中的石头也落了定。果然上帝始终是偏爱他的。挂上包荣兴的电话，许明薇转而用文字讯息向邢哲宏报了个平安。
虽然许明薇千叮咛万嘱咐让两个大男孩不用为她操心，但是包荣兴和邢哲宏却还是每天想方设法地给她投喂食物。当许明薇兀自在寝室里烧得昏天黑地时，寝室门外总是悄悄地放上了一碗热粥，或者一杯热柠茶，也不知他们是动用了什么神通广大的力量。
前几天是最难熬的，许明薇每天都头痛欲裂，瘫在床上睡得浑浑噩噩，不知今是何年；养了几天病后，虽然躯体依然羸弱，但许明薇的精神头却渐渐恢复，可以捧着手机谋杀时间了。她的收藏夹里珍藏了许多郑滢的讲座，只是之前忙于备考没有时间，如今倒是可以静下心来认真庄重地聆听了。许明薇坐在书桌前用餐时，总喜欢将手机放在面前播放郑滢的讲座。视频里的郑滢依然是初见时那副眉眼弯弯的模样，神情温柔又坚定，如同她的家乡珠江畔的和煦的晚风。有一回，她用她那饱满甜美的嗓音鼓励讲台下和屏幕外的每个学生：万物没有边界，只要你愿意伸出手去，总会有握得住的东西。
许明薇记得自己听到这句话时，正捧着包荣兴送来的热粥。手中兀自温热的外卖盒并不沉重，却似乎是一种意蕴深长的象征，代表着她人生中一切实实在在的、握得住抓得牢的东西。那一刻，她想起了家乡，想起了总是飘着饭菜香气的包家，想起了一中和职校间那堵并不算高的水泥墙，想起了从少年包荣兴手中接过的保温杯。那些都是她晦暗青春中坚如磐石的东西。
过去两年半，一是因为疫情，二是因为备考，许明薇回乡的次数实数寥寥。去年冬天省城疫情严重，全城戒严，她和包荣兴甚至都没回家过年。在除夕夜，许明薇和包荣兴挤在他的网吧宿舍里，一边用热水泡着方便面，一边在手机狭小的屏幕里看并不精彩的春节联欢晚会，如此倒也算敷衍了事地过了个年。当时的她满怀心事，来不及酝酿伤感；而时隔一年，这突如其来的病毒似乎也暗自滋养了许明薇的乡愁。她暂停下视频，捧着粥沉默良久，直到手中的热粥微微泛凉，她才掏出手机，向包荣兴发去了那样一条讯息：好想回家啊。
缠绵病榻整整七天，许明薇才跨出了寝室大楼。
2022年早就在病中囫囵吞枣般结束了，她推开门，迈入了崭新的2023年。暌违多日的冬季阳光洒落在她身上，久未谋面的温暖让她感到一丝陌生。
她裹紧外套，慢慢地踱步到校门口，行李箱碾过沥青路面。在满目荒凉的街头，她望见了包荣兴。包荣兴始终是茫茫人群中最醒目的那一个，在哪里都是金光熠熠的，那是她生命中最真实的存在。他先是向她一个大幅度的挥手，而后便迈着大步向她走来，在她面前站定，在她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用力地揉了揉她的头发，一点都不避讳她是个大病初愈的人。
“走吧，小明。”他右手从她手中接过行李箱，又晃了晃自己左肩上的蛇皮袋，一副风尘仆仆的归乡游子的模样，朝她弯起眉眼笑得灿烂，“我们回家啦！”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最后审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