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生命活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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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明薇和包荣兴赶上了三年来最大的返乡潮。
两人经济拮据，平常坐惯了晃晃悠悠的绿皮硬座车，没想到这一回不仅绿皮车票被销售一空，连价格翻倍的高铁车座余量也岌岌可危。多亏包荣兴眼神好、手速快，抢着最后两个名额买到了高铁二等座，到时再从高铁站转大巴就是了。两人抵达火车站时，包荣兴还多此一举地跑去自助机器上打印了两张天蓝色的纸质车票，连连说头一回坐上复兴号，可得拍张照发个圈留念。话音刚落，许明薇便刷到了包荣兴新鲜出炉的朋友圈，笑着摁下了第一个赞。
城市的景色在车窗外迅速地后退，大片大片的葱茏绿意跳跃进许明薇的眼底。稻田、河水、五彩缤纷的小型别墅在这片绿海间若隐若现。故乡正在向他们奔来。
许明薇大衣外套里的手机忽然一震。她掏出手机，“爸爸”两个字在屏幕上微弱地颤动着——原来今年许爸爸和包爸爸也难得地暂时交卸了海上的差事，要回乡过年了。
许明薇简单地回复了个“知道了”。放下手机，隔着沉重的N95口罩，许明薇也能在一吐一吸间闻到熟悉的海腥气。
年三十的夜晚，在包荣兴家的客厅中，包家和许家五口人围桌而坐，享受暌违三年的隆重年夜饭。许久没有吃上包妈妈亲手做的佳肴，一枚热腾腾的蛋饺刚刚入口，许明薇就被烫得呼哧呼哧流下了眼泪。
包荣兴爸爸依然和当年一样健谈。他那被日头晒得漆黑的脸上亮起了一口白牙，笑着说：“小薇现在是准研究生啦！”许明薇爸爸闻言，缓缓地摇了摇头，像大部分中国家庭里的家长一样拆台说：“还没考上呢，成绩都没出。”许明薇还没来得及争辩什么，包荣兴倒是大喇喇地开口：“小明一定考得上的！”
“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包妈妈立刻向包荣兴飞来了一个眼刀。包荣兴缩了缩脖子，扭过头却朝许明薇眨了眨眼睛，绽开了一个天真无辜的笑容。
面前的盘碟渐渐都见了底，只有饭桌中央的一尾酱鱼依然完整，象征着年年有余，寄寓着人们对来年的美好期待。包爸爸伸手打开电视机，兔年的春晚正热火朝天地开锣上演。他们耐着性子看了个小品，都觉味同嚼蜡，于是这一年比一年难看的春晚立刻又沦为了两家人谈话的背景音。
包妈妈镇守大后方三年，早就攒了一肚子街坊四邻的谈资亟待分享，而两位爸爸也对船员们的秘辛怪谈如数家珍。两个孩子显然对家长们嚼的舌根不感兴趣。包荣兴呼呼喝下最后一口酒酿圆子，放下碗望向许明薇。许明薇会意，也三两口解决了面前剩下的食物，把碗往前一推。包荣兴举手主动请缨，说他要陪小明回房玩。包妈妈正说在兴头上，挥了挥手算是同意。两人如蒙大赦，急忙跑回了属于他们孩子辈的小天地。
一回房间，包荣兴便盘腿坐上床，抱起笔记本电脑打开荣耀，潇洒地将卡一刷，包子入侵重新闪亮登场。他一翻好友列表，见小明快跑正兢兢业业地在线上刷着春节活动，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对许明薇评价道：“邢小弟真不错。”
许明薇家里没有跑得动荣耀的电脑设备，家乡的网吧又和包荣兴有一段恩怨情仇不便前往，于是她只得在返乡前把小明快跑这张账号卡交托给了邢哲宏。
前阵子许明薇缠绵病榻，错过了荣耀大陆的风谲云诡。等她再度端坐于电脑前时，发现包子入侵加入了一个名为兴欣的新公会，创建人不是别人，正是包荣兴自说自话认的老大君莫笑。或许是看在包荣兴的面子上，小明快跑也被介绍加入了公会。包荣兴手速快、能力强，很快成为了这个崭新公会的核心人物。他自觉深受到老大器重，天天带着小明快跑和一个游戏ID叫作昧光的小弟在游戏里走南闯北。
之前圣诞节时游戏里大张旗鼓地举行了活动，据说君莫笑还趁此机会又将整个十区搅了个天翻地覆。然而当时许明薇正埋首考场，包荣兴也因为挂心许明薇而疏忽了几天游戏，竟都生生地错过了这样一场活动。等考试尘埃落定，包荣兴一回游戏便傻了眼：由于错过了圣诞活动的丰厚经验奖励，他先前日以继夜孜孜不倦积累的经验优势荡然无存，等级一下子便被其他人甩了一大截，连君莫笑都为他感到可惜。
想来，许明薇还在此事中占了点责任。因此，怀着愧疚之心，回乡这几天，许明薇密切地关注着荣耀的资讯。春节活动在大年三十中午十二点开启，她提前五分钟便罩了件外套出门去敲包荣兴的窗户，催促他赶紧上号做活动。
包荣兴准时上线，在屏幕前孜孜矻矻了一整个下午。虽然方才吃年夜饭中断了两个小时，但恰逢年节，游戏里本就人员稀少，目前包子入侵竟还在活动经验榜的靠前位置。包荣兴见状，不由放下心来，笃笃定定地埋头做起了任务。
春节活动不似之前圣诞抓小偷那么有趣，许明薇斜靠在包荣兴的床上看他打了会儿游戏，头一歪眼一闭又打了一阵子瞌睡。零点敲过，她被窗外震耳欲聋的炮仗声和焰火声惊醒。她直起身子，见包荣兴依然风雨不动安如山地盘腿坐在电脑前敲着键盘做任务，而自己身上不知何时被盖上了一层毛毯。
包荣兴也被窗外的声响拉回了现实。他停下游戏，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回过头朝许明薇亮起笑容，张开了双臂。许明薇原以为那将会成为一个拥抱，但是并没有。他只是大幅度地挥动着手臂，心无旁骛得让许明薇自惭形秽：“小明，新年快乐！我今年还是第一个祝福小明的人哦！”
省城早就出于环保考虑禁止了一切的烟花爆竹，但家乡却依然是一片粗砺野蛮的法外之地。绚彩夺目的烟花一粒一粒接二连三地在头顶绽开，将暗夜照耀得如同白昼。
包爸爸和许爸爸两个人叼着烟，分工合作地在屋外空地上盘好一圈鞭炮。包爸爸从嘴里抽出香烟，身手矫健地点燃鞭炮，而后揣着手逃窜回屋檐下的安全地带。鞭炮噼啪，响亮得惊天动地，让许明薇恍惚间以为自己置身战场。她不禁伸手捂住了耳朵，一抬头望向包荣兴，见他也和自己是一样的姿势，但望向鞭炮的眼神却是兴致勃勃的，远处天边亮起的烟花打亮了他的侧脸，她忽然意识到他的睫毛很长。
在那个瞬间，她的胸腔中流动起了一股异常柔软的物质，脑袋里倏地冒出了一个既荒唐又俗气的想法：她想留住这一刻。留住这片夜色，留住这抹光辉，留住他。
然而，世界终究是瞬息万变的。鞭炮很快燃尽了，空气中弥漫起了一股独属于年节的硫磺气味。许爸爸抽抽鼻子，将仅剩的一截香烟屁股往地上一扔，用鞋底碾碎，说道：“蛮好，硫磺味道蛮好，杀病毒的，明年所有人身体健康。”也不知道有什么科学依据，但许爸爸的话确实迎合了所有人的愿景。
两家人放光了库存的所有烟花爆竹，互相又道了几句吉祥话，交换了红包，便在夜阑时分道别。那一夜，许明薇枕在自己梆硬的小床上，虽然窗外爆竹喧天，隔壁许爸爸鼾声如雷，但她却还是难得地做了个好梦。
梦里的她和包荣兴并肩走在初中的操场上，天空澄澈如镜，是漫长青春中最好不过的一天，她什么都还来不及失去。忽然，云层的缝隙中裂开一道口子，有清冽的泉水从云端涌出，划出优美的弧线，降落在他们面前，形成了一道壮观的水柱。望着面前这从天而降的水柱，许明薇有片刻的睖睁。而梦里少年模样的包荣兴却笑了。他伸出手，掬了一捧水，清澈的泉水在阳光下闪着明晃晃的光。包荣兴对她说：“小明，喝吧，甜的。”
许明薇从梦里睁开了眼睛，天光明亮，眼前的世界干燥而真实，但窗外却是个和梦中一模一样的好天。
她想起《约翰福音》的教义——耶稣站着高声说：“人若渴了，可以到我这里来喝。”那水是生命的活水，是救恩的源泉，是因信称义者血脉中流淌的江河。以色列人总在住棚节欢庆赞颂，感激上帝曾于荒原旷野中将活水赐予他们的先祖。
我于旷野遇活水，是个好梦，今年一定是个好年。许明薇这么想着，放下心来，又往被窝里缩了缩身子。睡觉真好，她闭上眼睛，决定舒舒坦坦地再赖个床。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包荣兴的假期结束得早，初七一到便背着行囊回了省城网吧。两位爸爸也陆续回到海上去继续漂泊。许明薇在家乡多待了几周陪伴包妈妈，又受耿姊妹的邀请去盯着天慧写完了寒假作业。一直到二月中旬，她才不徐不缓地坐着慢悠悠的绿皮车回了省城。
考研成绩公布那天，许明薇在寝室里静静地查到了自己的分数。她心知这一次的境况际遇将和中高考时大不相同，因此在查分前虽然象征性地紧张了片刻以示尊敬，但大体上却还是笃定的。上帝果然没有再辜负她。
许明薇的初试成绩不低，但倒也没有高得令人瞠目结舌。她无惊无险地进了×大复试线，在所有入围的应试者中大致排在中游位置。
然而，新的烦恼却接踵而至。
许明薇之前总是埋首于书桌之前，笔头功夫极其漂亮，但她一向木讷寡言，在面试中反而讨不到什么便宜。
有一回，许明薇向包荣兴和邢哲宏两人吐露了自己的烦恼。当时他们三人正在网吧底下的一家烤肉店里聚餐，包荣兴将一片烤得滋滋流油的牛肉夹进许明薇碗里，像平常一样开朗又潇洒地让她放宽心。邢哲宏伸手推了推鼻梁上起雾的眼镜，倒是给予了更加实在的帮助——他立刻打开手机，联系了一个同学，不一会儿便将许明薇拉进了一个考研复试交流群。
交流群里汇集了来自五湖四海的考生，每天都在众声喧哗地分享着复试的经验和教训。许明薇安静地在群里爬了几天楼，大浪淘沙地读了上百篇文章，又收藏了几个G的教学视频进网盘吃灰。
在这期间，交流群里一个名为”海客白鸥”的活跃用户引起了许明薇的注意。海客白鸥虽然自己是个社科专业的学生，但却热心肠地搜罗了各个专业的复习资料慷慨地分享给群友，也总耐心地倾听和回答群友的问题，是个温柔又可靠的大姐姐。群友们都喜欢她，连交流群的群主也总半开玩笑地艾特她，尊称她为“鸥神”。除却这种种，许明薇还注意到了她的微信头像——乍一看，海客白鸥的头像是湛蓝天空中的一羽白鸥，恰好对应着她的ID，但许明薇看出来了，这是一张经过了变形的百花战队队徽。
因为有着共同的爱好，许明薇对海客白鸥又增添了一分好感。
在复习过程中，许明薇自己也积攒了诸多问题。她不好意思在上百人的大群里贸然发问，犹疑半晌，她最终向海客白鸥发去了添加好友的申请。申请很快得到了通过。许明薇先红着脸把自己的问题一股脑儿地抛给了海客白鸥。热心快肠的海客白鸥毫不含糊，直接拨来了一通语音电话，吓得许明薇手忙脚乱地在抽屉里翻了半天耳机，这才战战兢兢又受宠若惊地接通。海客白鸥的声音糯软可爱，尾音飞扬，听起来年纪很小，像个无忧无虑的高中生，亏许明薇还把她想象成一个成熟稳重的大姐姐呢。海客白鸥三言两语替许明薇答了疑解了惑，又愉快地问她：“还有什么问题吗？”
或许是海客白鸥轻快的语气鼓舞了许明薇，她胸腔中无端鼓起了勇气，开口问道：“那个，鸥神，请问您也喜欢百花战队吗？”
对方显然没想到许明薇会问出这样一个无关话题，明显地一愣，而后便痛快地承认了：“是呀！我是七年老粉了！不用叫我‘鸥神’，叫我‘海鸥’就行，也不要用‘您’哈。小薇也喜欢百花吗？”
明知对方看不见，许明薇还是捧着手机重重地点了点头：“喜欢，我很喜欢张佳乐。”话一出口，她便感到了后悔，生怕戳到了百花老粉最痛的伤口，手足无措间，她只得将邢哲宏的经历嫁接到自己身上，补救了一句，“他退役的时候，我很难过。”
听到张佳乐的名字，海客白鸥果然沉默了片刻。随后，她才缓缓开口——提起张佳乐时，她的语调不再飞扬，却似乎怀抱了一腔柔情：“张队这几年实在是太累了。他做出这个决定，我们都很难过，但是最难过的人应该还是他自己。”
许明薇轻轻地“嗯”了一声，她理解张佳乐的。
“但是，我相信一切都会变好的，张队会回来的，我相信他的。”海客白鸥似是又重新振作起了精神，她收敛起了满腔的温柔，语调重新变得轻盈，“我从前看日剧时碰到过这么一句话，曾经写成卡片送给过张队，现在我也分享给你，我们百花粉丝一起共勉，我们加油考上研究生，然后等张队回来。”说完，海客白鸥念了一句日语，许明薇没怎么听懂，正摸不着头脑时，海客白鸥送上了那句台词的译文——“神只会给人可以跨越的考验。”
许明薇闻言，像是被什么明亮的东西击中了，身体中充满了深沉又热烈的情感。她和海客白鸥又漫无边际地聊了一会儿天，挂上电话后，心中始终无法平静。她凝眸望向窗外，有一羽飞鸿掠过长空，她的心中飘满了虚幻又脆弱的希望。
神只会给她可以跨越的考验。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生命活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