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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 ...

  •   上京城越是祥和安宁,琉雪便越是觉得诡异。
      她怎么可能看错呢。

      那些从自己眼前仓皇离开的流民,那绝望的妇人,甚至于,她还为此丢了根玉佩……

      对,玉佩。
      琉雪俯身去摸腰间那块少了的玉佩,却在伸手的那瞬间,如遭雷击。

      温润玉质,上好做工,正好端端坠在她裙摆上。

      琉雪指尖触碰,上好玉器的温润质感通过指尖,传送至她的全身。

      这样恰好的触感,琉雪却浑身冰凉。

      分明丢了的,怎么又回来了?

      肩上忽然搭上一道温柔的力量,风浮柳含笑看向她,启唇:“殿下,臣与您一道回长公主府。”

      琉雪浑浑噩噩回到住处,侍女上前搀扶,亦步亦趋。

      风浮柳温声道:“殿下,您累了,臣服侍您沐浴更衣,您睡一觉,明天一切就好了。”

      琉雪嗯了声,她确实需要休息,这具身体疲惫不堪,她撑不过几日。

      风浮柳浑身亦有脏污,琉雪看了眼,扬声吩咐:“再给先生准备一盆水。”

      她对内,习惯这样称呼。
      风浮柳唇角的笑却愈加明显。

      琉雪将自己泡在温暖的水里,严丝合缝的包裹让她感到一丝舒适,她敏感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

      忽然,水面“哗啦”一声。

      原是风浮柳洗完直接跨进了她的木桶,琉雪仰头看她,略感诧异:“你这是做什么?”

      风浮柳这样的人,可以形容为端方,亦能够描绘为清冷。
      寻常,大都是琉雪主动逗弄他,而他多数时候只是红着耳尖,用一种近乎宠溺与复杂的神情看着她。

      像这样主动的时刻,除了那时自荐枕席,便久为有过了。

      风浮柳忽然俯身,将她紧紧抱住,他的脑袋搁在她肩窝,语调脆弱,似被主人抛弃的小狗那般可怜:“殿下,臣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

      琉雪见多他稳重冷静的时刻,如今见他这般,心中只觉有股异样的情绪划过。

      她顺势伸手绕了他一缕发在指尖,与他无助茫然的目光对上,她笑了声:“风浮柳,我们之间,若是倾注太多感情,不合适。”

      琉雪比谁都清楚,她这具身体还剩多少时日,与其给他无所谓的希望,倒不如趁早斩断。

      风从窗外挤进来,将室内氤氲的水汽吹得蒸腾。

      琉雪清楚看到,风浮柳垂眸,湿透的发贴上他的面颊,他整个人脆弱又无助,宛如被雨淋湿。

      许久,他勾起唇角,自嘲地笑了声。
      旋即,他恢复镇定的神色,再不提这个话题,又或者,他经历过太多次,早已预料到她的反应。

      他习惯了。
      就像他曾经被对待的那样。

      琉雪沉默一霎,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她起身,顺手捞过身旁的衣衫,低头系腰带的间隙,手背覆上一层温热。

      风浮柳握着她的手,垂头系得认真。
      琉雪这时忽然又觉得他这行为颇有几分欲盖弥彰。

      系得再好又能怎样?
      一会儿还不是要解?

      他那双手怎么系的,便怎么解。

      夜深露重,琉雪不知时辰,只知净房叫了起码三回水,待天边拂晓,她才沉沉睡去。

      或许风浮柳是为她那句话,卯着劲儿得折腾。

      琉雪道也好,免得她再想些旁的,费脑筋又费精力。

      -
      睁开眼,新的一日。

      琉雪尚未睁眼,便嗅到了肉粥的香味。

      风浮柳正拿勺子有一下没一下给她扬着,待她洗漱完,温度恰好,入口黏稠,她满足得眯了眯眼。

      来这之后,便从未喝过这一口。
      毕竟她用着旁人的身体,饮食口味当然得贴近,是以琉雪一个肉食动物硬生生被逼成了素食主义者。

      她喝完一碗,尚觉意犹未尽,但仍抽出空隙问风浮柳:“这是小厨房准备的?”

      风浮柳嗯了声,将新的一碗递给她,起身道:“殿下慢慢吃,臣先去宫里一趟。”

      琉雪忙着喝粥,看都没看他,挥手道:“你去便是。”

      她并未瞧见,风浮柳看她喝粥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执念。

      吃饱喝足,无甚事干。
      琉雪在侍女的搀扶下去花园里散步消食。

      昨日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琉雪探究心起,与侍女道:“你在这候着,我一人走走。”

      侍女退后一小步,恭敬应道:“是。”

      待她走得远些,琉雪一挥手,直接捏了个诀,将她这块与外界彻底隔开。

      她闭眼盘腿,两指交叉,分出灵识回溯周边环境。

      她不可能记错。

      山洞,上京,北人……全都没有问题。

      琉雪皱眉,渐渐感到体力不支。
      她强撑着继续,还有谁,还有哪里没有看……

      ——风浮柳。

      她感知到自己的灵识慢慢悠悠晃过去,她离开后,山洞里发生的一切她并不知情,要是有变故,可能就是这里了。

      ……

      风浮柳正持纸扇与北人厮杀,先前并未注意瞧,他的武功其实并非半路子,师承正统,一招一式颇为眼熟,总之,应当是名门正派教出来的。

      这也不奇怪,堂堂一国丞相,认识几个江湖人士倒也没什么稀奇。

      琉雪盯着他看了半晌,他一身月白衣衫,打斗间发丝顺着风飞扬,每一招皆带着凌厉的杀气。

      忽然,他动作有片刻的停滞,臂上立即便挨了一刀,鲜血顷刻间将他的衣料染红,可他浑然未觉,只紧紧抓着手上的东西。

      琉雪看得清楚,那是她在春猎上随手给他的一块玉佩。

      她忍不住低头骂:“一块破玉佩而已,生死关头,连命都不要了吗!”

      当然,风浮柳是听不见的。

      他依旧陷在这次恶战中,北人来势汹汹,想要脱身并非易事,琉雪见他唇色苍白,招式却越来越快,越来越凌厉,便知他心中焦急,急于早点结束这一切。

      琉雪看得揪心,正想接着看下去,风浮柳却似乎看到她似的,抬头往她这边看了过来。

      ……

      霎时间,天旋地转,琉雪捂住心口,咳出一口浊血。
      而后,她意识不清,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是黄昏。
      风浮柳握着她的手坐在她榻前,见琉雪醒了,他指尖止不住得颤抖,倾身拢住她,似是又怕她不舒服,便又急急放开。

      他将她的手抵着他的面颊:“殿下,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琉雪艰难摇头,她只是觉得疲惫,许是她消耗过多,这具身体变得疲惫不已。

      琉雪连说话都觉得累。

      她舔了舔干涩的唇,风浮柳立刻将她扶着坐起来,又拿了杯茶水,一点一点地喂她。

      终于有了点力气,琉雪哑声问:“太医怎么说?”

      风浮柳闭了下眼,很静默的时刻,他脖颈喉结动了动,而后扯起嘴角,笑着回:“殿下,我们不说这个,上回你说想听文清弹曲儿,臣今日将他唤来了……”

      “风浮柳,”琉雪打断他,“我应该没几日可活了。”

      文清抱着琴站在门口,忽听到这一句,他的琴落到地上,发出“轰”地一声巨响,琴弦仓皇蹦出几个音,便戛然而止。

      “抱歉,我不是有意偷听的,我只是,只是……”文清慌忙蹲下去捡琴,露出的脖颈白皙脆弱。

      琉雪想到那日她回府,见到他被折断脖颈,死不瞑目的模样,她闭了闭眼,疲惫挥手:“文清,你先去偏院歇着罢。”

      他欲言又止,眼中担忧毫不作伪,然而看了眼风浮柳,他终究什么都没说,乖觉退了出去。

      琉雪开口,语气沉重:“风浮柳,我那日回来,见到文清死得很惨,半分体面也无。”

      “殿下,臣说了,是您看错了。”风浮柳抚摸着琉雪的面颊,无比温柔道。

      琉雪偏头看他:“你答应我,不管如何,你日后帮我照拂他。”

      “他心地纯善,是我一时心软从人伢子手中救下的,来我这里,不过抚抚琴,若真不管他,他想必难以自保。”

      琉雪像交代后事那般,看着风浮柳的眼眸,郑重补充:“若是当真遭遇不测,至少让他走得体面些……”

      说完,似是耗尽她的全部力气,她大口大口喘气,空气呛入肺腑,琉雪咳得愈发厉害。

      根据她的估算,她活不过五日了。

      ——至多剩三日。

      好可惜,这里的端倪尚无苗头。
      不管与风浮柳有没有干系,琉雪心中都有个直觉告诉她,他不会害她。

      风浮柳温柔得拍他的背,看似镇定,实则颤抖的手心早就出卖了他。

      他哑着嗓子道:“殿下说的,臣就算拼了命也会做到。”

      琉雪断断续续,摇头否认:“你、你不必、拼命,你也要、要好好活、活着……咳……”

      她的手覆在他手背上。
      分明濒死的那个人是她,风浮柳的手却似乎比她的还要凉。

      像冰一样。
      像那座雪山。

      琉雪不合时宜想起自己在不周山的日子,那里万年飞雪,终年冰封,她独自在那里虚度了一年又一年,漫长的岁月,久到她已记不起她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她一日又一日地枯坐。

      旷古天地,仅剩她一人,哪怕扯破喉咙也不过瞬间被吞没,她连自己的回音都听不见。

      那样的孤寂,她独自忍受了上百年。

      她那样喜欢热闹的性子,竟就那么受了下来,现在想来,过往一幕幕是如此清晰,支撑她活下去的,是雪山峭壁上生出的一朵雪莲花。

      雪莲清贵孤傲,晶莹剔透,等它颤巍巍吐出花骨朵的时候,等琉雪预备从那里一跃而下的时候,它神奇地生了出来。

      如此,百年时光不致折磨。

      她叹息,“是时候,该回去看看了……”
      不知那株雪莲还在不在,也不知自己,脱离了这具躯体,是不是能够不回去。

      滚烫的触感将她拉回现实,风浮柳眼眶通红,面上无声滚落一滴泪珠,浇在她手背,将她烫得缩了下。

      奇怪了。
      不过露水的情缘。
      他为何要这样的伤心?

      琉雪疲惫极了,不愿想,不愿深究,只觉得他凑近的刹那,那朵雪莲清冽的香似将她吞没,又似只是将她温柔得包裹。

      琉雪闭上眼,陷入深深的沉睡。

      ……

      又回到那个梦魇,这次是不一样的地点。

      叛军临城,风浮柳御驾出征,皇宫内乱作一团,琉雪任侍女搀扶,一步步从阴暗的地底踏入阳光。

      风浮柳离开前,曾来见她。
      他一身战袍,身姿挺拔,清正刚毅,俯身拥她时,有淡淡的尘土与战争一触即发的冷冽,她坚硬的铠甲将她柔软的皮肤硌痛,冰凉的触感让她紧紧靠着他,贴在他怀里。

      琉雪听到他响在耳畔,近乎堵咒一般的,誓言:“雪儿别怕,孤就算拼命,也会保护好你,你安心待在此处等孤便是。”

      琉雪垂眸,乖巧应:“是。”

      她轻轻地,在他心口的位置,印下最后一个吻。

      风浮柳沉稳有力的心跳透过铠甲传到她耳畔,琉雪瞬间觉得喘不过气来,她将他推开,道:“陛下,时候不早了。”

      风浮柳笑了声:“那孤走了。”

      他转身大踏步离开,即将迈出这里的时候,琉雪忽然喊住他:“陛下……”

      风浮柳回头:“雪儿可是舍不得孤?”

      “陛下,”琉雪笑道,“一路平安,多加小心。”

      他迈步而返,将她抱在怀里,狠狠在她唇上碾了下,哑声道:“等孤回来。”
      而后再没有回头。

      琉雪怔怔碰着自己唇上的位置,她看铜镜里的自己,那里由于他那下的力道太重,此时依旧泛着红,连带着他浑身的气息灌入她整个心口。

      琉雪伸手摸了摸,那里一下快过一下,不受控般。
      很快,这股异样的感觉消失,琉雪恢复如常,她最后看一眼,他为她准备的安全住所。

      哪怕身在地底,里边也与她常住的宫殿一般无二,几乎做到了一模一样,殿内摆着硕大的夜明珠照明,似是月光的清辉,将这座屋子笼罩。
      可见布置者花费了多少心思,多少时间。

      琉雪弯腰摸了颗夜明珠放进怀中,她久久站立,不知在想些什么。

      室内安静极了,她的每一次呼吸清晰可闻,琉雪深吸一口气,半晌,骂了声:“傻子,蠢得要命。”

      琉雪下颌线紧绷,手里紧紧攥着那颗夜明珠,宛如放置一颗可贵的真心。

      “贵妃,我们还是回去吧,陛下吩咐过……”侍女欲言又止,小心打量她的神色。

      日光倾泻而下,这方天地安静祥和,除了偶尔传来铁蹄的声响,仿佛与世隔绝,这是他为她准备的安全区。

      门前那棵桃树开了,阳光从缝隙间穿过,在地面投射一片光影,琉雪闭眼,吩咐:“你先回去罢,我再看看。”
      她声音很淡很轻,被风一吹,便随着花瓣散了。

      侍女恍惚间有种,贵妃即将会消失的错觉。

      她不敢违抗,只远远呆在远处看着,哪知某个瞬间,分明前一刻还站在桃树下的贵妃,突然便没了身影。

      只剩一半阳光,一半阴影。

      两国对阵,边郊战场。
      琉雪换了身大红衣裙,出现在敌军帐中。

      雨国君王赫然端坐其上,他手里把玩着虎符,颇为不在意地往琉雪怀里一掷,语气阴沉地能滴出水:“你说,孤要是让你领兵出征,他会杀了你还是狠不下心?”

      琉雪漠然:“当然是杀我,他是个君王,上位者最恨欺骗。”

      宇文漓歪头,扯了下唇角:“有意思,孤倒是想试试。”

      琉雪抬眸,同他玩味的目光对上,漫不经心扯出个笑:“我只会当细作,带兵打仗这事我不擅长,但陛下若是真想试试,也不是不可以。”

      帐内气氛一触即发,旁边大臣连大气都不敢出,只琉雪无所谓般,方才如何现在便如何。

      宇文漓盯着她看了半晌,见她不躲不闪,倒是两手轻触,沉闷粘滞的两声。

      他赞赏道:“有趣,从前在死牢,孤瞧你在那么一群死士中奄奄一息,苟延残喘,几乎就剩一口气……谁曾想孤来观战,你竟能咬牙反杀,晕倒前还能死死抓着孤的衣摆,求生意志堪称顽强,孤便知我们阿雪定非池中物,如今去了风国几天,这不卑不亢的志气倒是涨了不少,想来那位风浮柳待你不薄?”

      琉雪游离在梦境内许久,如今终于弄清她的身份,进入小世界时,天道不允许更改人物的既定轨道,想来那时,那位细作实则已死,是琉雪替了她的身,她必须,且只能将这任务进行到底。

      僵持不过一瞬,琉雪弯腰跪下,“无论他待我如何,琉雪都明白,自己的命是谁所给,自己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紧握的拳拼命抵在地面,琉雪心口那颗夜明珠,沾了她的体温,此刻变得温润,让她不至太过难熬。

      他国千娇百宠的贵妃,不过是个剔除血肉、筋骨,任人践踏的卑贱蝼蚁。

      帐内檀香烧得人头脑发晕,琉雪不知自己跪了多久,直到她手脚发麻,直到她即将栽倒的前一刻,宇文漓才屈尊降贵,蹲在她面前,他拍了拍她的脸,冰凉的触感宛如游蛇,“东西呢?”

      琉雪打了个寒战,嘴唇翕动,额角冷汗直往下落。

      宇文漓嫌弃得“啧”了声,“真是养尊处优惯了,才跪这几个时辰便受不住了?一会儿出去对几招。”

      腰间软袋被抽走,那是风浮柳的行军图,琉雪抬头望去,似他温柔地对她笑,告诉她:“没关系,没关系的雪儿……”

      琉雪眼眶潮湿,她硬生生、努力瞪大眼,将那股潮意压回去。

      方才她骗了宇文漓,若是风浮柳知晓她的身份,凭他对她的爱护,他定舍不得杀他,或许,他更愿意请琉雪了结自己。
      他一贯如此,柔软得不似上位者。

      从前在死牢,命悬一线,她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容貌,身上不知多少伤口,后来为了这次任务,宇文漓命人将那些坏掉的肉一寸寸剜了,直至长成新的好肉。

      唯独一块,蝴蝶骨的位置,有块伤疤似振翅的蝶,翩跹欲飞,宇文漓大呼妙哉,命人将其留下。
      后来,风浮柳果然极爱那处,他总是亲吻着那里,温柔得将她包裹,一面唤着她的名字,一面疼惜,讲她从前定是受许多苦,才在身上落下这样的一块,叫他看着,便不忍。

      琉雪曾问他,幼时阿娘讲,这是件好事,天生伺候人的命,浑身连伤疤都这样好看,日后男人定怜惜她得很,陛下亦如此么?
      风浮柳笑着摇头,认真告知她,雪儿,孤情愿你毫发无伤,哪怕没有这里,孤也一样疼惜你。

      他告诉她,没有谁生来就是伺候人的。
      人生来,只是她自己。

      那一晚,风浮柳在她身畔,呼吸渐沉,而琉雪闭着眼,一夜无眠。

      旁人将她当玩意儿,他却将她当人。
      可惜,命运弄人,她不配。

      “将她带出去。”
      宇文漓吩咐完,捏了捏手中卷成一团的羊皮纸,俯下身恶劣道:“若你敢给我张假的,孤不介意让你试试孤的新花样。”

      琉雪垂眸,冷静道:“若是假的,我何必回来?”

      宇文漓冷笑:“兴许你爱上他了呢,毕竟孤听闻,那位风浮柳容貌可是一等一的好,后宫空置,独宠你一人,一生一世一双人,哪个女子受得了这样?”

      琉雪:“陛下想必情报有误,他在出征前,已拟定了皇后人选。再说,我只是想活,风国文臣当道,兵马不精,而雨国有十万铁骑,与其做个只知今日不知明日的贵妃,倒不如长长久久活着。”

      宇文漓拊掌哈哈大笑:“孤果然没看错你,行了,下去好好休息,明日再来吧。”

      “是。”琉雪在旁人的搀扶下转身离开。

      好不容易撑到帐内,她解开外衣,后背濡湿一片,掌心尽是汗,若是再呆得久些,凭宇文漓的多疑程度,她不死也得脱层皮。

      纵使心头有千万事,琉雪累极,简单洗漱后,倒头便睡。

      一夜好眠至天亮。
      她是被帐前的说话声吵醒的。

      “陛下让我们看着她点,到现在都没动静,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她到底是谁啊?为何在我雨国境内?我明明听说她是风国人啊?”

      “嘘。这些你我就不要讨论了,咱们把人看好就行,不然仔细头上的脑袋。”

      “哎,你说得也是。陛下近来越来越阴晴不定了,听说前几日从死牢拖出来的尸体浑身上下血淋淋的,没一块好肉,更可怕的是,皮都没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还有那种只剩了一张皮扔出来的,我这差真是当得心惊胆战……”

      “别说了,小心隔墙有耳。”

      琉雪推开帘子,道:“有吃的吗?”

      那两人瞬间讪讪,彼此对望一眼,不知被她听去多少。
      还是旁边那人机灵些,忙道:“有的,但是估计有些凉,你不介意的话,我喊他们给你送。”

      琉雪点头,笑道:“有劳。”

      帐子盖上,她安静等着,耳畔传来压抑得更低的闲聊。

      “这位真当绝色,我瞧着比陛下带来的那些美人还要美上几分。”

      “可不是,许是跟陛下有什么渊源吧。”

      琉雪笑了声,自然有渊源,她可不就是她养的一条狗么。
      狗性忠诚,但野犬,偶尔也会露出獠牙,咬一咬人。

      待她吃完饭,宇文漓的人正好到了,可见她就算身处帐内,一举一动也在宇文漓的监视下。

      “姑娘,陛下要见您。”

      “知道了。”琉雪搁下碗,转身回到屏风内,“大人请稍等,我换身干净的衣裳。”

      黑色鎏金滚边,掐腰广袖,长发高束,赫然飒爽装扮。
      琉雪出来,看得等待的人都先是愣了一下,才出声请道:“姑娘,这边请。”

      心中不住感叹,这样容貌的女子,为何如此命苦,非得当细作呢。

      古来细作,有几位能善终的?
      能留得全尸的已是万幸了。

      宇文漓负手站在城楼上朝她招手,“阿雪过来。”
      琉雪依言,拾级而上,她腰间系了把软鞭,鞭头穗子随着她的动作上下摇摆。

      城楼很高,风有些大,琉雪一眼便望见,对面敌军里一身战甲的风浮柳。

      虽然看不真切,但她直觉他瘦了些。
      许是日夜行军,未曾好好吃饭的缘故。

      宇文漓递了张弓给她,阴凉的话宛如游蛇,微凉的触感钻进她耳朵里,她浑身冰凉。
      “来,对着你日夜服侍的好郎君。”

      他的手把着弓,细长的眼眸微眯,“瞄准些,若是射偏,孤便在你这张漂亮的脸蛋上来一刀。”

      琉雪接过,张弓拉箭一气呵成,她紧绷脸,因为紧张,面部肌肉轮廓更为清晰,细长的指尖因为碰到弓隐隐作痛。
      或者并非手痛。

      琉雪放箭,破空而出,最终在风浮柳面前落下。

      宇文漓阴冷潮湿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怎么?舍不得了?”

      琉雪坦然道:“陛下,我训练时便不擅搭弓引箭,您知道的,这已是我能射到的最远距离。”

      “呵。”猝不及防地,宇文漓从近旁士兵面前抽了把剑,对准琉雪。

      早就预料到这一幕,琉雪异常淡然,甚至有几分终于尘埃落定的踏实。

      “那你告诉我,为何昨夜我派大军前去埋伏,结果一个人都没蹲到,反而今日,他们提前到达此处安营扎寨。嗯?为何该死的风国人一个都没死?”

      琉雪:“或许他更改了行军路线。”

      宇文漓:“阿雪,一年不见,你倒是愈发伶牙俐齿了。”

      琉雪抬头,不卑不亢对上他的眸:“陛下,风浮柳做事一向谨慎,或许我偷看的这张只是他的备选路线之一也很有可能。”

      宇文漓:“呵。”

      当一道藤条鞭破空而来打到她身上第三下时,琉雪才感觉到后知后觉的疼痛,她不闪不躲,生生受着,反正比这更疼的她又不是没经历过。

      她抹了把脸上沾上的血,心中庆幸,还好今日换了身黑衣,不致太过狼狈。

      宇文漓扔了鞭子,居高临下站在城墙上喊话:“风浮柳,被你的爱妃背叛的滋味如何啊?孤送你的美人你可还喜欢?”

      他大手捞过身旁的琉雪,大拇指尖在她脸上狠狠碾了一下,而后哈哈大笑。

      风浮柳眼中几乎蹦出血来。

      两人对阵,大战一触即发。
      身旁军师献计:“陛下,您千万不要被宇文漓那狗贼乱了心智,贵妃分明妥帖安置宫中,怎可能出现在此处,搞不好是他仗着距离远,您看不真切,是以寻了那容貌相似之人搅乱军心!”

      琉雪计算过,这具躯体大约已至寿命,横竖都是个死,不如死得壮烈些。

      天道不公,要让这天下受宇文漓苦楚,让风浮柳这样的君子惨死人前,百年后,不过得一句,垂涎美色,庸君也。

      不如,不如让她助他一臂之力,让人界享百年太平。

      琉雪今晨特地吃得很饱,如今体力恢复,站在这城楼之上丝毫不显狼狈,面颊沾上的那几滴血也不过让她看上去更为肃杀了些。

      宇文漓忽凑到她耳边,阴森森道:“阿雪,告诉孤,孤该如何处置你的心上人?”

      “他并非我的心上人。”琉雪淡淡,神情不似作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宇文漓指着她,笑出眼泪,“不是心上人值得你背着孤通风报信?若非你,孤怎会两万大军葬在天水河畔!”

      琉雪:“不是我。我昨晚一直在休息,昼夜未出帐,我如何通风报信?陛下与其怀疑我,倒不如想想是不是风浮柳收买了您身边的哪位心腹,毕竟他这人收买人心向来有一手。”

      宇文漓听完,扫了一眼场上众人,而后脸色阴沉吩咐近旁死士:“将她压下去。”

      “是。”

      琉雪回头,朝城墙下那缕清贵孤绝,却又对她极尽温柔的身影吐出三个字:“别救我。”

      铁骑踏遍,战鼓轰鸣,也不知他究竟看清了没。

      地牢阴沉可怖,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琉雪面无表情进去,见人离开,她才抑制不住,弯腰抵在墙边干呕。

      无意瞄见隔壁已不成人形的那堆,她心中寒凉,愈加坚定自己的那个决定。

      琉雪倚在墙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纵使外面天翻地覆,这里也是她的安生所。

      ……

      宇文漓是在第二日早上来见她的,他不知给她灌了什么药,琉雪浑身仿佛万虫啃噬,每一处都从心底里渗出浓烈的痒与疼。

      宇文漓端坐太师椅,阴沉沉笑:“孤给了你不少机会,可惜你一次都没抓住,阿雪啊阿雪,孤有没有告诉过你,孤想让你生你便生,孤若是想让你死,你便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事已至此,无需再装,琉雪狠狠啐了他一口,咬牙道:“你们输定了。”

      宇文漓一脚踹在她心口,他用了很大的力气,琉雪顺势往后退了许久才受了这一下。

      他微笑:“料想你也不怕死,这毒你怕是也受得住,但是没关系,孤忘了告诉你,当年送你离开,孤在你体内种下了一味药,防的便是你反口,咬上孤一口。”

      宇文漓晃了晃手里的铃铛,霎时天旋地转,阴云密布,琉雪堕入一片虚无的黑。

      ……

      再次醒来,外面仅一轮上弦月,柔柔的月辉洒落屋内,将地面覆上一层银霜。

      风浮柳枕在她的塌前,手中紧紧握着她的手。

      不知是睡过一觉,还是有些事情隐约有些眉目,琉雪的精神头好了许多。

      她起身预备到院中走一走,结果不小心碰到风浮柳,他也醒了。

      看见她的脸,他先是一愣,随即温柔笑开了。

      伸手触了触她的额角,他柔声问:“殿下不再睡会吗?”

      梦中的一切太过清晰,琉雪不知该用怎样的情绪面对他,只淡淡点头,反手握住他的手。

      “睡得这样久,出去走走。”

      她现在的院中也有棵桃花树,此刻开得正浓,桃花随着夜风纷纷扬扬落下来,树下的软塌已是薄薄一层桃花瓣儿。

      微风拂面,琉雪闭眼感受,风浮柳捏着她的手却无端颤了颤。

      “怎么了?”琉雪问。
      风浮柳:“总觉得殿下哪日便跟这阵风一样,叫臣碧落黄泉遍寻不着。”

      琉雪道:“我死了,这尸首总是在的,怎会不见?”

      风浮柳久未言语,琉雪有意缓解气氛,便问:“北人那件事如何?”

      风浮柳:“秦将军已率兵前去,殿下不必忧心。”

      琉雪应了声,看眼万里无垠的黑夜,“帮我拿条被褥来吧。”

      总觉得,睡在这桃树下,她能再梦到那些,她无法触及的过往。

      风浮柳躺在她身侧,将她紧紧捞进怀里,他的大拇指指腹,无意识在她的面上来回摩挲。

      琉雪知道,这是他表达不安的方式。

      但,出乎她的意料。

      她这一夜都未曾做梦,早上醒来时,看到那棵桃树,她甚至还有几分恍惚。

      风浮柳还在睡。
      不对,他怎么还在睡?

      琉雪这时才觉出几分不对劲,她仔细回忆了半晌,风浮柳这几日较之从前似乎疲惫许多。
      从前,只要她睁眼,他总是醒着,但这都第几次了,他竟毫无醒转的迹象。

      琉雪俯身晃了晃他的身子,月光在他面上镀了层温柔的光晕,琉雪几乎能看到她每根细小的绒毛。

      正在她感叹这个男人怎么生得如此之好时,他长长呼出一口气,醒了过来。

      视线对上,风浮柳唇角上挑,扣住她的腰,压进怀里亲了亲,他刚刚睡醒,嗓音还有些哑:“殿下莫不是准备轻薄了臣吧?”

      琉雪骄矜道:“你想得倒是挺美。”

      风浮柳顺手将衣衫拢了拢,凑近:“是想了。”

      “嗯?”

      唇被攥住,风浮柳压着她好一通碾磨,两人皆气喘吁吁。

      他才笑着补充刚刚尚未说完的话:“是臣想轻薄殿下。”

      琉雪趴在他心口平顺呼吸,清晨的上京城热闹极了,小贩的叫卖,车马扬蹄,兴尽而归的纨绔子,交织成一幅京城百相。

      但今日,听着却格外安静。

      琉雪有些遗憾:“我出去看看。”

      风浮柳忽然将她压了回去,复又咬住她的耳垂啃噬,嗓音含糊,气息冷冽:“殿下,您若是不累,便陪陪臣。”

      琉雪瞬间什么心思都没了,指尖跳跃的每一处地方,都令她一会儿如坠冰窟,一会儿又如堕热液。

      她是柔软的,因而便有更多的,她想都想不到的方式。

      不知是这副身体太虚弱,还是风浮柳丝毫没收着力度,琉雪很快宛如水里过了一遭,但要说冷,自然是不的。

      她好热好热,像在渴望温暖的鱼,触及热源,包裹热源,纵使缺氧,哪怕窒息,依旧痛并快乐着。

      琉雪昏过去之前,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她刚刚……是要干嘛去来着的?

      -
      距离她推断的日子已经过去足足半月,琉雪还没死,除了身体虚弱些,其余的活得倒是好好的。

      当然,有两点让她有些无奈。

      一,她再也没做过梦。
      二,风浮柳折腾得太狠,而她忘了服避子汤。

      今日风浮柳不在,琉雪由侍女搀扶着在屋内走一走。

      浑身酸软无力,她没走几步,便觉得累。
      侍女提议:“殿下去塌上歇歇吧。”

      琉雪摇头:“不了,我们今日出门。”

      侍女犹疑:“殿下,您身子骨不好,还是少见风的好。”

      琉雪笑着安抚她:“就是身子不好才更要走走,不然哪日撒手人寰什么都记不住。”

      琉雪坚持如此,侍女只得跟着,她欲言又止,终于又憋出一句:“殿下,丞相交代,让你多在屋子里休养。”

      琉雪忽然站在原地不动了,笑吟吟看着她:“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听丞相的?”

      她声音不大,却格外有压迫感,侍女一下子便慌了,结结巴巴解释:“不、不是,奴婢不是这个意思,殿下您息怒……”

      琉雪冷静道:“开门吧。”

      “殿下,您怎么出来了,还穿这样少。”
      侍女开门的刹那,风浮柳含笑从门内进来,他自然而然搭上她的肩,将她往里带。

      琉雪看着他道:“屋里太无聊,我想出去看看。”

      风浮柳笑:“外面起风了,有些冷,我们回去加件衣裳好不好?”

      琉雪皱眉,冷下脸强调:“我说,我现在就想出去,这外面到底有什么是我——”

      拉开门的刹那,琉雪质问的话语因太过惊诧而止住。

      风浮柳叹息:“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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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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