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尘》半江夏

6、06

　　后来，酒儿不明白也该明白了。

　　她右手无法再使力，但却还想做世子的贴身侍卫，这机会是她苦练十年得来的，她当然不愿意轻易放弃。

　　可世子听了却挑挑眉：“你如今这手，还想舞刀弄剑？”
　　“属下……”
　　书房只有他们二人，酒儿壮着胆子，终于不再掩饰心事，直言不讳地说：“属下想留在世子身边。”

　　世子微讶，酒儿后知后觉脸上烧热。
　　他起身踱步到酒儿面前，她却下意识后退半步。

　　世子笑了：“谁说你不做侍卫，就不能在我身侧？”

　　酒儿也不明白自己在府中如今是什么地位。
　　她在世子的命令下，换回女装，看似是做了世子的侍女，可却完全不做侍女该做的事。

　　反倒是世子近来有闲心，偶尔她侍候在侧，世子喊她凑近一些，认真兑现教她写字的诺言。
　　他长身玉立在她身后，握住她的手，教她握笔，然后借由她的力，在纸上写下几个字。

　　谢清筠。

　　酒儿不识字，只是指着第一个字，怯怯出声：“谢？”
　　她再不识字却也知晓，平阑王府谢府，世子姓谢。

　　世子握住她的手，轻轻划过纸面，低下头时近乎将娇小的她圈进怀里，在她耳畔轻轻出声：“谢、清、筠。”

　　酒儿手抖了抖，从世子手中挣脱出来。
　　她听过世子的名讳，更明白，以她的身份，没有资格直言世子名讳。

　　可世子却只是重新握住她的手，低声说：“记着，这是我的名字。”

　　他稍稍用力，又握着酒儿的手，在纸上写下“酒儿”二字，笑了声：“我听说，你名字是这两个字？”
　　“喝酒的酒，一个女子怎会用这样的字？”

　　于是酒儿壮起胆子给世子讲这其中缘由。
　　他居然也耐心地听完了。

　　窗外雪落无声，酒儿花费好几个时辰，却还是只学会了这五个字。

　　后来，不知不觉，府上的人都称酒儿为“酒儿姑娘”，有些天真烂漫的婢女，会直接喊她“姑娘”。
　　这虽不是什么稀奇称呼，可只要说起“姑娘”，王府都知道说的是她，王府之中只有这样一个，“姑娘”。

　　京城的冬日也漫长，到了新春除旧迎新的时候，整个王府都热闹起来，酒儿也跟着婢女做一些装点的活儿。
　　她现在时时以女装示人，在世子的授意下，也偶尔跟着府上的嬷嬷学做一些女工，一些精细活儿。

　　她不愿闲着，世子也随她。

　　守岁那夜，世子一个人在屋中面对着一桌子的美味佳肴，却久久出了神，酒儿就站在他身侧，为他布菜。
　　他这才回过神来，牵着酒儿的手示意她坐下。

　　“这道豆腐羹，从前是母上最爱。”
　　他轻声说着。

　　酒儿大胆地握住了他的手予以回应。

　　举家欢庆，但年幼时便丧失双亲的世子，屋中却有一丝凄凉意味。
　　他了解她宽慰他的心，便说起其他。

　　饭后，酒儿拿出准备多时，自己缝制的香囊，递给世子。
　　“我…我手艺不太好，远没有王妃娘娘做得好……”

　　“我看看。”
　　世子接过来，眉梢轻扬，半晌说：“好像是不太好。”

　　酒儿窘迫地将头低得更低了些。
　　世子却又说：“但是我很喜欢。”

　　“所以你可曾许愿？”
　　他说着就将香囊挂在腰间。

　　“许了。”
　　“什么愿望？”
　　“说出来便不灵验了。”
　　神佛会听见她的祈愿，保佑世子顺遂安康，她一直笃信着。

　　世子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又拉着她的手让她往前一步来。
　　“可巧，我也为你准备了礼物。”
　　“是什么？”
　　“来，跟我来。”

　　世子牵着她走向书房，路上遇到府中仆从，各个领了银钱与赏钱，脸上笑吟吟的，吉祥话一套又一套，对着酒儿也纳福：“姑娘新年好。”

　　她受宠若惊。

　　到了书房，世子只点了桌前两盏灯，从身后书柜上拿出一个包裹来。
　　包裹打开，里面赫然是一个制作精良的暗器。

　　世子拿起暗器，又撩开酒儿的衣袖，将暗器细致地在她手腕处固定好，又教她：“这样，你只要扳动这个扳机就能放出飞刀，飞刀一共三柄，这个地方，按动这个地方，还能再放出几枚银针。”

　　酒儿见了新奇玩意眼睛发亮，她毕竟也是从小习武，见到这制作精良的暗器也是移不开眼，笑颜渐渐展开。
　　世子见她已然学会，甚至有些跃跃欲试，笑着扶着她的肩，说：“送暗器给你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谢谢世子。”
　　“没有别的意思，如今你跟着我，拿不起刀剑了，但好歹你习武一场，有个玩意儿在身上防防身能叫你安心，也是好的。”
　　“最好是全然用不上，你就当是个新鲜玩意儿戴着玩儿更好。”

　　酒儿明白世子的意思，鬼门关里走过一回。
　　他们都希望，对方平安一生。

　　……
　　这样的日子说起来也过得飞快。
　　春日，酒儿还领着世子在西花园放纸鸢，他嫌放纸鸢是姑娘们玩的玩意儿，只远远看着，只是眼瞧着她差点绊倒在地，才稳稳扶住她腰肢。
　　又在无人注意的时刻，飞速俯下身轻轻啄了啄她眉骨。

　　阳春三月，跑动着放纸鸢酒儿未曾气喘吁吁，可此刻，她的脸又顷刻飞起红霞。

　　世子旁若无人地松开她，轻轻拉了拉纸鸢的线，低笑着提醒她：“回魂了，纸鸢可要落了。”

　　她“哦”一声，又将注意力移回，转身的时候，余光撇到春光浴下，世子的笑颜无比温柔缱绻。

　　左不过是这样，即便她已经越来越“明白”世子于她的心意，他却也从不曾过分逾矩。
　　最亲密的时刻，就像此刻，他微微低头，将吻落在她眉心。

　　她原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世子有他的打算，她也从未想过以后。

　　却没想过，世子也会有赶她走的时候。

　　那是世子进宫面圣回来之后，据府中仆从说，世子回府就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旁人一进去就被世子砸东西赶了出来。
　　不得已找到酒儿，希望酒儿去劝一劝。

　　“姑娘，兴许你的话世子还会听几句，世子滴米未进，怕是伤身呐。”

　　酒儿点点头，推开书房门的时候，果然脚下砸来一个瓷器，就在她脚边碎成一朵花来。

　　她转身轻轻阖上门。

　　她走至世子身侧，他并未再砸东西，可脸色铁青。
　　见过世子太多面，她一眼就瞧出这是世子遇到麻烦的意思。

　　她笨拙地抚上世子的肩，柔柔出声：“出什么事了？”

　　世子并未同她打哑谜，反而直白得令她无所适从。
　　“皇上下旨赐婚，我就要娶永安郡的郡主为妻了。”

　　“哐当”一声，这回是酒儿手中的瓷杯落地，碎成了另一朵花。

　　世子重新看向她，眼神中有哀怨，有痛苦，还有愧疚。
　　“你走罢，再留在我身边只会有危险，这次婚约就是太子给我的一个警告。”
　　“接下来的形势只会更糟糕。”

　　“是警告吗？”酒儿呆愣地出声。

　　“是”世子痛苦地抓住酒儿的双肩，摇晃着她，“所以你明白了吗？我们都不过是权力之争中的棋子，我自以为聪明，自以为另辟蹊径，可到头来，万般因果都只能我自己承受。”

　　“我不需要你说你会陪着我这样的傻话，你还这样年轻，早日离开王府，我给你一笔盘缠，过了一年或者是几年，你忘掉这一切，寻一个好人家，安安稳稳过日子……”

　　“不是只有世子自己承受。”酒儿打断他。
　　她脸上滚下热泪，目光却坚毅，她望着他坚定地说：“整个王府都会跟世子一起承受。”
　　“不论发生什么，整个王府上上下下与世子同在。”

　　“而我”她忽地笑了，笑容有一点撕裂过后的凄惶，“属下是世子的贴身侍卫。”
　　“属下的职责就是护世子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