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尘》半江夏

7、07

　　不过一月，世子大婚。
　　酒儿得到特赦，将自己一个人关在世子的书房里。

　　整个王府到处都是迷人眼的朱红色，她在这喜乐声中，心口像被钝刀磨一样，钝痛频生。

　　半月余前，她恍惚听见府中人议论，都在好奇为什么世子不先将她纳为妾，如今这样，世子妃嫁进来，她又当如何自处？

　　她路过她们身旁，几个小丫头顿时噤声不敢言语，她只是笑笑，没留下一句话。

　　纳她为妾，这个提议酒儿和王爷不是没有想过。
　　可一来，她不愿意为妾。
　　二来，他既不愿意让她为妾，也不愿意让她为此付出代价。

　　世子深知自己如今危机四伏，一个不小心就人头落地，他不愿她犯险，更希望她远走高飞。

　　可她却坚持要留下，不仅要留下，还要以侍卫的身份留下。
　　她又换回了男装，可却在世子成婚的这一夜，在世子的书房里，一遍又一遍毫不避讳地写着他的名字。

　　“谢清筠。”

　　她滚烫的泪珠滴落在手背，她才后知后觉此事于她而言，有多痛苦。

　　这痛苦并未就此打住。
　　世子显然并不待见新世子妃，他却也变得尤为忙碌，经常一出府就是月出而归。

　　世子妃并不知晓其中缘由，派自己的贴身丫鬟去打听过后，才锁定了酒儿这一号人物。

　　这一日，世子外出议事，酒儿被世子妃叫去房里。
　　世子妃瞧着心性纯良，话里话外却句句像刀，剜进酒儿心里。

　　她是世子的正妻，是和世子拜过堂要白头偕老的世子妃。
　　而她，顶天不过是世子的贴身侍卫，即便她并不在世子妃收手下当差，她却不能对世子妃不敬。

　　所以当世子妃的脚踏在她筋脉受损的右手上时，她也只是咬着唇不说话，像个哑巴，无论世子妃是话里有话还是气急败坏，她都只是一字不提。

　　世子回来得很突然。
　　他一把将世子妃推翻在地，当着众多仆从的面，紧张地查探酒儿受伤的右手。
　　“属下没事。”酒儿微顿。

　　世子却发了雷霆之怒，他怒斥世子妃胡闹，又当着众人的面问酒儿：“爷给你的暗器呢？怎么不用？”
　　酒儿不知如何作答。

　　“爷给了你特权，遇到危险的时候，不论是谁，不论在王府的哪一处角落，你都可以用暗器，那是我送给你的，护身符。”

　　世子掷地有声，然后不顾世子妃伤心神色，直接将酒儿抱了起来，他瞪着世子妃，低声呵斥：“你若再敢动她分毫，你大可试试。”

　　经此，世子妃未曾再找酒儿的麻烦。
　　府中到处有流言，世子妃当真是委屈，婚后世子从未与她同房，甚至不与她同席，却当着她的面，保护其他女子。
　　她这个世子妃当得甚为委屈。

　　可酒儿如今只顾担心别的事。
　　她听说如今朝堂局势混乱，世子已经搅入夺嫡风云，便很难全身而退。
　　而世子如今有事瞒她，出府也不带她，显然形势确实并不乐观。

　　她也曾在两人独处的时候，让世子告诉她事态究竟如何，也曾提议要守在他身边好歹护卫他的周全。

　　世子还是对她有所保留，也不许她跟在身边。
　　仿佛他默许自己留在王府，已经是最大的让步。

　　又过一月，世子再次领命出兵，酒儿的预感不太好，况且世子还在出征之前特意支会世子妃等他离去，她可回府，投靠长亲。

　　“我并非厌恶你，嫁给我是委屈你了，我此次前去前线凶多吉少，你可另做打算。”
　　世子扔下这句话，就在世子妃仿佛天塌了的眼神中，离开了。

　　酒儿说什么也要跟着世子上战场，他自然没有同意，不仅不同意，还与她为此争得面红耳赤。
　　她第一次见他对她发这么大脾气。
　　哪怕是皇上赐婚那日，他都未曾把气撒到她身上。

　　她浑身发抖，依然不肯松口：“我一定要陪着世子去。”
　　“我不会让你去的。”

　　世子也同样红着眼眶，两人对视一眼，都察觉出对方眼里汹涌的苍凉与关切，世子一把将她拥入怀里。
　　力气之大，仿若要将她揉进身子里。

　　“你如今武功不比从前，跟着我，只会令我分心，我既难护自身安危，又叫我如何护住你？”
　　世子说着，酒儿紧绷的后背忽然就卸了力，她回抱住世子，眼泪滚进他衣襟。

　　“你一定要平安归来，我等你。”
　　“好。”

　　……
　　“后来呢后来呢？平阑王世子可曾平安归来？”
　　看台下，听客们嗑着瓜子，兴致饶饶地催着说书先生继续说下去。

　　“欲知后事如何……”
　　“呿！没意思！”
　　“柳老头儿你就别分解了啊，一次性讲完啊，我们保证，你讲完了，明日我们照旧来你茶馆喝茶啊。”
　　“是啊是啊，不讲不来了啊。”

　　柳先生捋一把胡子，笑眯眯的，双手示意着：“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这就书接下回。”
　　底下响起一片欢呼声。

　　“上回说到，这平阑王世子不肯酒儿姑娘一齐奔赴战场，我问问诸位，可曾路过西平街上那座顾宅？”

　　“知道啊，西平街上只有那座顾宅最是豪华，一看就是大户人家。”
　　“可有有多少人知道”柳老头卖着关子，“那里曾经就是平阑王府谢府。”

　　“啊——”底下看客有人惊呼，“这么说来，世子未曾平安归来，战死沙场了？”

　　“正是。”
　　“元路野一战，平阑王世子殒命，这其中当然有太子的手笔，但当世子的死讯传遍京都的时候，坊间却流传着一个说法。”

　　“什么什么？”
　　“说是因为酒儿姑娘没有一同上沙场，平阑王世子才未能归来。”
　　“这是什么道理？”

　　“诶……”柳老头叹口长气，“都说是，酒儿姑娘是王府中最好的侍卫，并不是因为她武功有多高强，只是因为只要有她在，她誓死也会护住世子周全。”
　　“只要有她在，世子终有逃出生天的一线生机。”

　　底下唏嘘一片，有人追问：“那酒儿姑娘又当如何了？知道了世子的死讯，她又如何了？”

　　“这就无从得知了。”
　　“只知道，世子死讯传来的那一天，酒儿姑娘晕倒在庭院里，侍女将她扶进屋里休息，只不过离开片刻，回来却不见人影，酒儿姑娘不见了，有人说是她连夜逃离了王府，也有人说是她连夜奔赴元路野，着急见世子最后一面。她离开的时候什么也没带，只带走了世子送她的那个香囊。”

　　“后来呢？就没了？”

　　“后来的一切，就无可查证了，世子妃回到永安郡，凭借着世子的手书，又再嫁他人，幸福美满。”

　　“当真没有人知道酒儿姑娘的后续了吗？”
　　“或许有人知道，或许没人知道。”

　　听客们唏嘘不已，嚷嚷着要退场，柳老头却喊住了大家。
　　“且慢，虽然酒儿姑娘的踪迹无人可循了，可还有一则传闻，大家可想一听？”
　　“你就别卖关子了啊，快说来听听。”

　　“世子死后的三月，太子为嫡长子办满岁宴，太子府当夜人员众多，据说是一支舞曲上，亭台上的舞姬曼妙舞姿引人注目，猝不及防，台上却忽地飞出一把小刀来，正中太子胸前。”
　　“当下大乱，台中为首的那名舞姬就一个箭步冲到太子身前，‘咻咻’手中又飞出两柄飞刀，最后是几枚银针，太子身前中了两刀，中了三枚银针。”
　　“太子府侍卫倾巢而动，据说擒住那舞姬的时候，发现她右手软绵无力，她却在被侍卫控制住、万箭穿心的时刻，用那只软绵无力的右手，恨恨地握住太子胸前的小刀，狠狠往里碾了碾。”

　　“这不就是太子府舞姬谋杀案嘛，太子正死于这场谋杀。”
　　底下有人喊道。

　　“不错，太子当场毙命。”
　　“那名舞姬呢？她就是酒儿姑娘吗？”

　　柳老先生叹一口气：“不知道。”
　　“只知道，那名舞姬当场万箭穿心而死，死后被草席一裹，扔进了乱葬岗，后来有人说，那名舞姬的模样很像平阑王世子身边的酒儿姑娘。”
　　“又有人说，那名舞姬死后一直紧紧攥着一枚香囊，谁也无法使她松开手。”

　　“情之一字，当如何解？”
　　“无人知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