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6、第26章 ...
-
展昭陪着花冲三人到了府衙,很快借得两间客房。前日那受命绘下清笛和乞女尸身的画师刚好从里面出来,见是展昭,连忙行礼。抬头又见到花冲,不禁一愣。
“怎么,你认识他?”展昭问。那画师甚是踌躇,却又不敢不答,只得道:“小的见过几次。”展昭没有接话,只是看着他。那画师被看得直发憷,小声道:“小的……小的有几个闲钱时,也去过秦淮河畔……”
展昭抬手打断了他,道:“你去吧。”那画师如蒙大赦,急急走了,也不敢再回头看一眼。花冲瞥见展昭那几分尴尬神色,不由想笑,但想到绫君在旁,心情又忐忑起来。
“绫姑娘,”展昭打开客房的门,“展某有几句话想请问箫姑娘,可她现在似乎状态不佳,不知你能否……”
绫君听展昭叫自己时心下便猛然一跳,听到后来,脸色慢慢回复正常,道:“展大人放心。我虽不知箫儿为何变成这样,但她总还听我的话,我这便去问问。请展大人在外稍候。”她又瞥了一眼花冲,“你也在这等着。”便让他给暖箫解了穴,扶着她进房去了。
展昭本意是自己去问,要绫君在旁,不过是为了稳定暖箫的情绪。谁知绫君似乎并不愿他这么做,倒叫他有点怔忡。但想就她二人谈,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又听她对自己的称呼始终没变,对花冲却不知什么时候从“花爷”变成了“你”,那股敌意也渐渐淡了。想是已有所动,自也为她高兴。
花冲看着绫君进房,纵过去给她关上了门,转身见展昭的眼光若有若无地往这边扫来,心里一动,道:“展大人要是还念着她,现在表明也不晚。”
“啊?”展昭不妨他这么一问,下意识地去看他的眼睛。只见花冲微侧着头,盯着地面,手指无意识地屈伸着。展昭笑了,道:“当年我与绫姑娘,本来就是个意外;”他压低了声音,怕被里面的绫君听见,“若非绫姑娘递了帖子,又殷勤款待,我也不会上楼去,更不会……”他觉得有那么一点推卸责任的意思,说得甚是含混。但想花冲长期在风流场上厮混的人物,也不用说那么明白。花冲身子没动,口中道:“她是风尘女子,虽说卖艺不卖身,可既是主动相邀,你也不用对她负什么责。然而三年来她深情一片,你当真不为其所感?”
“这三年她对我思念或许有之,深情则未必。”展昭叹了口气,道,“不然,就这么短短几天,怎么对你的态度转变得这么快?”
这话直接打中了花冲的心坎。他猛然抬起头来,直视着展昭,期期艾艾地道:“然则你的意思是,她……”展昭道:“这种事情,你该比我清楚。只是当局者迷,也怪不得你。”
花冲沉默了好一会儿,道:“嗯。展大人,我总以为你对这些事都一窍不通,看来是小看你了。”展昭一窘,没答话。花冲却不罢休,续道:“这样说来,想必你是已有心上人了?”
“心上人?”展昭喃喃重复了一句,嘴角一丝微笑看得花冲一悸。
“展大人,”过了一会,花冲道,“我知道我在开封府有存档,此次随你们上京,自然会去投案。”
展昭哦了一声。两人都不再说话,只耐心等着。为了尊重绫君的意愿,他们离客房有好几丈远,也未运功,自是听不到里面的动静。偶尔有一两下响声,也很快消失在沉寂的空气中。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房门一动,绫君满脸疲色地出来。展昭和花冲都立即挺直了身子。绫君抬头看见他们,走过去道:“箫儿哭着睡了,恐怕还是过几天再见那位少爷的好。”
“那没问题,”展昭道,“李惜寒的伤也没好,要坐马车。箫姑娘不过去就行了。只是中途休息或万一遇上突发事件的时候,请绫姑娘多看着点她。”
绫君点了点头,道:“那很好。”她叹了一声,目光有些迷离,“这些年来,我见过的人经过的事也不少了,从来没听过有谁像他们两个这样的。”
原来那日花冲从绫君房里出来,为避开迎面而来的莫然而避在暖箫房下时,李惜寒正在里面与暖箫争执,也就是花冲听见的所谓暖箫哭闹着说李惜寒言而无信,李惜寒却因为她不肯合作而恼怒一事了。吵到激烈处,暖箫道:“你一个大男人,除了听别人的话,还会做什么?那苏什么的,你明明不喜欢他,却又不敢违抗,所以才来这里逼我不是?你受了他的气,倒把气出在我头上,我不过是个小小的烟花女子,怎么当得起?”
这话是说当面骂他欺软怕硬了。李惜寒如何忍得,道:“你少胡说八道!我听苏青的,不过是因为他说得对罢了。”暖箫仰头冷笑一声,道:“他说得对?他说的都是些没凭没据的话怎么就对了?你觉得对,我不觉得,凭什么我要配合你?你走你走!”
她开始推搡李惜寒。李惜寒虽不会武,力气却也大过她好几倍。本来还不怎样,后来暖箫推得越来越用力,直弄得他胸口隐隐发疼,不由恼起上来,反手一把抓住暖箫的手腕,往前使劲一甩,直把她甩得倒退了好几步,跌坐在床上。暖箫顿时想起前一日也有过类似的情景,当下惊惧起来。李惜寒瞪着她,想起两年前那个夜晚,又想起不久前生生克制了转而找了清笛,再想着她刚才的出言不逊,一股邪火自下腹烧起,走上前去。
暖箫缩了缩身子,强自嘴硬:“怎么?说不过我便想动手?你难道不是半点主见没有?有种你去跟他们说你不想听他们吩咐啊,只会对我耍威风算什么本事?”
“闭嘴!”李惜寒一步跨到床边,扬手就给了她一耳光,“我说过了,我照苏青的话做,只是因为我愿意!不是因为我怕他!而且也仅限于这件事!不准哭!”他一把撕下暖箫的衣服,粗暴地扔到一边,“至于你,这几天来我对你耍过什么威风?我他妈有什么威风可耍!我一直没违背你的意愿做任何事,你不肯说,我最多只催,从来没逼过;尽管这使得我们的进度大大减缓,使得苏青对我意见越来越大!但是今天是你欺我太甚,怪不得我!”
他无视了暖箫的推拒挣扎,以及才停止没多久这会儿又汹涌而出的泪水。两年前和现在的画面片断交织在一起,一时竟让两人都分不清身在何处。那晚疏影阁中的落红仿佛还在目前,而如今是暖箫急恨中咬破了李惜寒的肩膀。点点血迹把干净的床榻染成一片混乱。
与那次相同的是,李惜寒在暖箫闭眼不动了之后再次独自离开。他不想面对这残破的局面,也不去想该怎么收拾。
然而,这次暖箫并没有昏过去。两年来她早把自己磨练得什么都扛得住了。李惜寒走了之后,她睁开眼睛,空洞地注视着头顶,紧紧咬着嘴唇。
“你想报复他,是不是?”一个低沉魅惑的声音响起。暖箫吓了一跳,勉力撑起身子,看见床脚站着一个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的男人。
“你是谁?”“你不用管我是谁。你只要说,想报复李惜寒,我立即就可以帮助你。”“真的?”“骗你我有什么好处?”“好。”
暖箫“好”字一出口,立刻就感到了一种残忍的快意,连身上的疼痛也不顾了。那男人点点头,袖子里倏地挥出一条软鞭,将一个人从屋门外卷了进来。正是才出去没多久的李惜寒。
他仿佛是给点了穴,腿脚使不上力,也不能说话,只是惊怒交集地望着那男人。暖箫跪坐起来,问:“你要怎么做?”
那男人道:“他弄伤了你,我不过是加倍讨回来。你伤的时候他恐怕还觉得兴奋,现在该轮到你了。”
暖箫怔怔地听着,不明白什么意思。那男人笑了笑,挥鞭闭了房门,左手袖口滑出一根钉满了钉子的短棍,啪地拍在李惜寒背上。
李惜寒发出无声的惨叫。暖箫也惊得呆了,一时没反应过来。那男人拔出钉棍,看到上面的血,瞳孔忽然收缩,弃了钉棍,从腰间取出一把匕首,撕下李惜寒背上的衣服,以匕首尖对准其中一个血孔,笑道:“箫姑娘,如何?”
暖箫没有出声。那男人狞笑了一声,开始在李惜寒身上细致地划起来。看他的样子,不像在伤人,却像在雕刻一件艺术品,只是造成的伤痕并无条理。
血越流越多,李惜寒的脸也越来越扭曲。到后来他连张嘴都没了力气,头一歪,昏倒在地。那男人用匕首侧边拍了拍他,抬头问:“怎么样?”
暖箫动也不敢动,别说答话了。那男人也不再问,收起自己的东西,自语道:“这不够,还是回刑室,那儿工具多。”说着一手拖起李惜寒走了。
直到他的脚步声完全消失,暖箫才回过神来。看着满地的血,她忽然感到一阵异常大的恐慌,脑中一晕,软倒在床上。
“莫然?”听展昭转述完绫君的话,白玉堂问。展昭点头:“必定是他。我第一次见他时他就是那样的打扮,又说什么回刑室,除了他还有谁?”
白玉堂一手撑着下巴,沉吟道:“那么暖丫头所受的刺激,究竟是因为李惜寒的施暴,还是因为眼见着李惜寒被莫然折磨呢?那天那个媒婆要我们翻牌子,我说苏青时,暖丫头不是还‘推荐’李惜寒么?可是那个时候她明明已经知道李惜寒伤得很重了,怎么会说那种话?”
展昭回忆起那天暖箫说的“我知道有一人,虽不胜过苏相公,却也相差无几,亦是此处称头之人”,“正是五爷和展大人都见过的李惜寒”等话,也觉颇有奇怪之处。想了一时,忽道:“那个时候李惜寒应该在刑室,只有莫然和箫姑娘两人知道他受伤了。莫然自己当然不会说,而箫姑娘又很难见到除了李惜寒之外的其他人……”
“你是说,她是为了通知别人李惜寒受伤?”白玉堂挑眉问,“但她明明对李惜寒恨之入骨,为什么要管他?”“我不知道,”展昭道,“白兄于此情仇纠缠,不是比展某知道得清楚多了么?”
他突然说出这么一句来,白玉堂一怔,提起扇子就敲过去,却被展昭躲开了。白玉堂也不追击,道:“烟花女子心思与寻常女子不同,我怎猜得到?你当人人都像你这只笨猫,那么容易看的?”展昭一笑:“如此说来,展某的心思白兄倒是能猜得到了?不妨说说看?”
“说正事呢少废话。”白玉堂口中语调平静,手上却猛然挥开折扇,终是在展昭腕上狠狠扫了一下。展昭倒吸一口冷气:“你不用下这么重手吧?——绫姑娘说什么从来没见过像他们两个这样的,我本想问问清楚。但她听箫姑娘述说这事时想必已经很是心疼,后来又复述一遍,说完之后更是心情低落,神态疲惫。我不好多问,才回来的。让她们休息一晚,明天再做道理为好。”
“你倒真体谅她,”白玉堂哼了一声。展昭眨了眨眼,道:“还有件事。”
他把等待绫君时自己和花冲的对话简单重复一遍,最后道:“她总算是心已他属,我就算体谅体谅,也只是朋友。”“是么?”白玉堂摆出一副不信的样子,“前儿在那刑室里,我们不是还听到花冲威胁她么?”展昭道:“那不过是李鹤轩的意思,他不得不从罢了。”
白玉堂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道:“花冲问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你说什么?”“我什么也没说,”展昭道,脸色一点也没变,“他问完这句以后——嗯,绫姑娘就出来了。”
这次白玉堂很怀疑地看着他,忽然不怀好意地一笑:“那我现在这么问你。你怎么回答?”
展昭心猛地一跳,避开他目光,道:“我……”一时卡在那里说不下去,清了清嗓子,又道,“我……”
“你什么啊?”白玉堂道,“问你是不是有,又没问你是谁,至于这么扭扭捏捏的吗?”
他故意用的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但全身神经还是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要是展昭看的话,就会发现他脸上神情颇有几分不自然。可惜展昭只顾垂着眼想怎么回答。
“吃饭了!有事没事的都过来帮忙!”江宁女在柜台那边大喊一声。展昭一惊,急忙站起来。白玉堂蓦然一松,杂着几分失落,也站起身,嘀咕道:“娘真会挑时间。”
角落里的苏青微微笑了。前两天他还誓与白玉堂势不两立,这会儿却觉得还是对白玉堂的一切事情都袖手旁观的好。看着他们两个,很容易回想起多年前的情形来,只是——
他眼角瞟向李鹤轩。之前闭他穴道下手不重,但其中用劲法门却不是李鹤轩自己能解开的,因此他此刻仍然动弹不得。两人眼光对上时,苏青不由打了个冷战,知他怕是恨极了自己,身子轻轻一颤。
李鹤轩虽不能动,感觉依旧敏锐,觉到苏青的颤抖,心底忽然一软。
“当年分开是我伤他,哄他回来是我骗他,现在他光明正大地对付我,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这样想着,他眼光柔和下来。苏青却已经转开了头,没有看到。
这一夜过得太平无事。第二天一早,展昭去府衙接花冲等三人以及所调借的十几名捕快。王捕头亦在其中,兴奋得双眼放光。其时前日吩咐备下的几匹马和三辆马车已准备停当,便请绫君与暖箫乘了其中一辆,随后回向酒坊。
白玉堂已收拾完毕,正护着李双双出来。李双双情况好得多了,面色已不再苍白,疯狂的神色也已消失殆尽。身子还弱,步伐也不稳,但倚着白玉堂的手臂,走路也算正常。
苏青半扶着李惜寒也到了前面。李惜寒所受的多是外伤,调理了这几天,元气恢复了六七成,却毕竟未痊愈,靠着苏青时一直没说话。
见到歪在墙角的李鹤轩时,李惜寒一怔,转头问:“你点了哥哥的穴?多久了?”苏青把他安置在凳子上,没答这句话,而是走过去对李鹤轩道:“你想好了么?”
李鹤轩不能点头,只眨了眨眼。苏青垂下眼睑,替他解了穴,道:“起来活动活动。惜寒伤好得差不多了,多亏了卢夫人妙手。”
僵了这么久正试图伸展四肢的李鹤轩愣了一下,问:“惜寒伤了?什么时候?怎么伤的?”苏青冷笑一声:“你这哥哥怎么当的?都三四天的事了。怎么伤的?问问你那莫公子!”
莫然此时刚醒不久,听了这话,脸色变得煞白。李鹤轩揉着脖子,淡淡问:“莫然,是不是你?”
没有应声。李鹤轩眼中杀气骤现,喃喃道:“赵爵,两不相欠!阿青,”他提高了声音,“你不必担心,我自然会陪你去开封府,把什么都说清楚。”苏青心里松了口气,面上却装作毫不在乎,哼了一声,坐到一边。
那边李惜寒见到李鹤轩被解穴就不再看他们,只想着自己的心事;这些对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正在这时,展昭一行到了门口。听得暖箫道:“姑娘当心。”李惜寒当即脸色一变,摇摇欲坠。
“箫姑娘,”展昭眼尖,已经看到李惜寒坐在外间,忙叫住了暖箫,“马上就要上路,也不必进去了,就在马车上等等吧。”他不着痕迹地挡到门口,向白玉堂使了个眼色,道:“绫姑娘意下如何?”
绫君虽没见到李惜寒,但展昭既如此说,她也就顺口道:“也好。箫儿,我们就在外面等等。”暖箫应了,缩回马车里面。她和绫君呆了一晚,似乎精神好得多了,脸上已恢复了几分旧时神态。
白玉堂带着李双双走到近前,敲了敲马车道:“暖丫头,让双双和你们同车不碍事吧?”暖箫皱皱鼻子,道:“姑娘说了算。”绫君道:“快扶双双姑娘上来。”暖箫做了个鬼脸,打开车门,伸手去拉李双双。白玉堂侧身让过,与身后的展昭相错而立,彻底把李惜寒挡在了暖箫的视线之外。
李双双道:“多谢。”慢慢抬起头来。两人眼光一对,她吃了一惊,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暖箫一怔:“我认识你吗?”李双双亦一怔:“你……呃,应该不认识我吧,你的船离我虽然不远,但是……”暖箫打断她:“什么船?”
“双双,你认错人了,”白玉堂插进来,“她不是清笛。上去吧。”
他在李双双臂上托了一下,把她送进了马车,转身道:“猫儿,还有两辆车给谁的?”“涂将军和莫然。”展昭答道。又向李惜寒指了指,没说出声来,怕暖箫听见。
“花冲,你和他们一起。”苏青在酒坊内吩咐道,伴随着莫然的一声惨叫。原来恢复了几分元气的李鹤轩顺手拿过竹竿,急劈而下,已将莫然四肢打折。展昭下意识地想去拦,却早迟了。
花冲没什么表情的把疼的脸色惨白的莫然和依然被捆龙索捆着的涂善弄上马车,自己上了车座。
李鹤轩把竹竿插回腰间,去扶李惜寒上车。李惜寒眼光一直盯着暖箫所在的那辆马车,但因花冲占了中间那辆,自己只能去到最后一辆。他无奈地歪在座位上,从头到尾没和哥哥说一句话。
“阿青,你是坐车还是骑马?”李鹤轩问。苏青不答,而是去和江宁女说话了。李鹤轩被晾在一边,愣了一愣,摇摇头,自去牵马。
“娘,大嫂,我们走了。”白玉堂跳上马背,冲酒坊里面喊。江宁女没应声,闵秀秀叫道:“知道了,快去吧。”展昭则向她们行礼告辞之后方回身上马,对王捕头打了个手势。
马车缓缓起动,苏青赶了出来,跃上一匹空骑,却拉着缰离李鹤轩远远的。李鹤轩苦笑,只好跟在李惜寒所乘马车旁,不再试图接近他。
展昭和白玉堂控着马走在前两辆马车之间。走了一时,转头看去,只见江宁酒坊越来越远,犹能见到闵秀秀靠在门边目送着他们,不禁都心下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