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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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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来人掀开帘子,露出面容的一瞬,许老夫人也跟着踉跄起身。她动作太大,眉间的玛瑙眉勒都滑到银白鬓角,全无方才那冷漠华贵之态。她似乎仍不敢相信,只悲声道:“是四郎,四郎回来了么?”
来人从余寄雪面上移开了实现,撩袍下跪:“母亲。”
老夫人枯手攥住他衣襟,或是不敢相信,颤颤巍巍地掀开了他的袖子,用手摸索着他腕上的朱砂胎记,泪珠滚滚落下:“这胎记……是我的四郎出生时便有的。坠船那日你才三岁,在画舫栏边喂锦鲤……你落水后,我们着人打捞了七日七夜,也不见你踪迹啊!这些年,四郎你去哪儿了?为何如今才归来?”
许四郎垂眸任由她摩挲,面上适时地出现哀伤神情,可月白广袖下的手指却微微蜷起。
几个媳妇们适时地发出惊叹与抽气声,平日里话最多的三夫人惊讶道:“是了,当初打捞了七天七夜,也不见人踪影,如今竟这样巧么?”
她的话语之中,分明尽是怀疑。
“儿子落水后撞伤了头,不记得幼时之事。在外十六年,幸得养父母垂怜收养。”许四郎并未顾及三夫人的揣度,只是垂眼瞧着许老夫人,嗓音像浸过雪的玉磬,清冷得恰到好处,“半年前养父临终,才将我的身世和盘托出,我苦寻数生身父母,终于昨夜途径洛阳城,听闻许家在为三岁溺亡的幼子举办阴婚,倒是与我当年被救起的时间对的上,我便想着过来碰碰运气。”
他抬手,将腰间玉佩解下,又道:“宅中虽有变化,却与我一些零星记忆对得上,儿子这才敢着人通报。”
丫鬟们接过那玉佩,奉给后头的几位郎君夫人们看。众人纷纷惊疑不定:“确实是许家家传的玉佩不假。”
老夫人又悲又喜之下,剧烈咳嗽起来,歪倒在太师椅上。几位夫人们争先上前搀扶,惊道:“快取参汤来!”
许四郎修长手指稳稳定住药碗,可当老夫人试图握住他手时,那截手腕却滑开,转而端起案头参茶:“母亲,仔细呛着。”
余寄雪暗自躲在角落中,望着众人或真或假的啜泣。她万万没想到,原先配阴婚的对象如今竟活了过来!
可许府之人早已冒大不韪,违反律法举办了这场阴婚,即便是许四郎未死归家,他们也未必会放她自由,若是好些的下场,可能是顾全颜面将她送入庵堂,可若真心狠……杀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遮掩这桩阴婚丑闻,又有何难?
这满堂豺狼,只有这不知真假的许四郎,或许能成为她活下来的转机。
随是寒冬腊月,余寄雪的背后却渗透了冷汗。她暗中咬破舌尖,铁锈味混着喉头血腥激得神志一清,旋即装作手抖,将那牌位摔落在地。
“啪!”
灵位碎裂的脆响撕开满室喧嚣。
众人见那刻着“许府四郎”的灵位如今碎成两截,皆倒吸了一口冷气。
余寄雪脚下一软,摔倒在地,伏在碎木前剧烈颤抖。
赵氏连忙俯身去拉扯余寄雪,低声喝道:“你这小贱人又想做什么!”
余寄雪先时烈性得很,如今却似脱力,只任由她拉扯,她的呜咽被咬碎在齿间,泪水冲刷着她面上胭脂,在苍白的脸上犁出两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这番动静,许四郎自然不可能注意不到。
他的目光掠过蜷在角落的余寄雪。她发间那枚被折断的银蝶簪似乎终于不堪重负,半坠下来,落在血污中。那并不合身的喜服领口在拉扯间被撕开寸许,露出颈间紫红勒痕,衬在她白皙的脖颈上,如一枝雪地里折断的红梅。
“且慢。”
许四郎负在身后的手倏然收紧,他俯身看了看余寄雪,眸光像是看着一盏摔裂了的瓷器。他的语气疑惑得恰到好处:"这位姑娘是?"
余有德原先见死人复活,唯恐自己的一千两银子泡汤,如今见许四郎问了一嘴余寄雪,忙膝行着挤出人群,额头磕得砰砰响:“四郎君!这是给您娶的新妇!您瞧,这桩婚事多吉利,新娘子一进门,您就逢凶化吉,平安归家了——”
他说着,便要伸手去拉扯余寄雪,想将她拽到许四郎眼前。
余寄雪像受惊的鹿般蜷缩后退,单薄脊背撞上供桌,震得白烛泪泼洒在破碎灵位上。
就在余有德马上要拽住她的一瞬,斜刺里伸出一柄折扇,挡住了余有德的手。
余寄雪仰头,看见一截垂落的广袖,织金暗纹里藏着极淡的冷香。许四郎在离她约莫三步时便停下了步子,他隔开余有德的动作看似极轻,却生生将他逼退了半步。
许四郎并不看她,氅衣却精准地罩住她裸露的肩头,她额角磕破的伤口渗着血,染红了睫羽,她并未拂开,却反而伸出手去,拽住了对方的衣服下摆。那上面的月白云纹很快就染上了她手上的血迹,她低低道:“求四郎君,求您……救救我。”
许四郎清楚地感觉到,攥着自己衣摆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他不习惯被旁人触碰,此时却也没有拂开她,只是转身冲许老夫人颔首:“更深露重,儿子送余姑娘去厢房可好?”
许老夫人帕子上的泪还没干透,闻言急道:“使不得!她原是想给你冲喜的新妇,且她克夫丧父,便是四郎你要留她一命,也断不可留在你身边,不如今夜便送去静慈庵,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许四郎清晰地瞧见,本就惶惶不安的小娘子,听见要被送去庵堂之时,眼中的哀求几乎化为实质。他微微蹙眉,再次开口时,便换了个说辞:“三日后大昭寺开坛,儿子亲自带余娘子去祈福供灯,为府中今日受了冲撞的长辈们祈愿。”
老夫人还未回过味来,一侧老嬷嬷便在她耳边低语:“老夫人,四郎君这意思,怕是要点十数盏大昭寺的祈福灯,四郎君方才归家,出手便如此阔绰,可见如今家产丰厚,您何必为了个不相干的女人与他生分了?”
连着几位郎君夫人也劝:“母亲,四郎才回来,既然本就是为他选的夫人,也正是一桩喜事呢。”
“这……”许老夫人也犹豫起来,最后她挥了挥手:“罢了,四郎既然如此说,你们便先将她带下去罢。”
这一回,丫鬟婆子们也不敢像方才那般放肆,将余寄雪送入跨院的厢房安置。
余寄雪倚着门框,隔着窗子往外看,许四郎背身立在廊下,院中残雪未消,他的身影印在窗纸上,显得格外清瘦。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那件氅衣的银狐毛领,想说些谢语,最后望着他的身影,却反而忘了要说什么。
她知道许四郎为什么会救下自己。
一个看似无辜良善的貌美女子,因着他的缘故,被卷进这场有悖人伦的阴婚。他自然会救的。
可是今夜过后,她又该何去何从呢?若许四郎不留下她,余有德仗着长辈之名,只怕还能再将她卖向下一个人家……若许四郎留下她,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四房夫人,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许家宅院中,又能落得什么好?
“一会儿,丫鬟会送汤婆子与祛瘀膏过来。”许四郎忽然开口,他仍望着庭院里未扫的雪,仿佛在同梅树说话:“记得每日敷。”
其实许四郎是一路同她一起到的跨院,可自始自终,都未曾正眼瞧她,仿佛她在他的眼中,同廊下的残雪没什么分别。可说来可笑,他虽为阴婚的主角,却又是许府里唯一没参与阴婚之人,是她如今唯一能攀附的浮木。
她隐约瞧见院中丫鬟婆子们穿梭,捧了御寒的被褥与炭盆,却都是往书房那头送的。许家共四房,除了突然归家的许四郎,另外三房都分了院落,只剩这偏僻狭小的小跨院,除了一间厢房,便只剩下间书房了。
余寄雪明白,他不打算留下来……她虽害怕与陌生男子共处一室,如今却更害怕活不下去。于是她鼓起勇气,嗫嚅着开口说:“四郎君,院中凉……您要不要进来,饮盏热茶?”
这般小心翼翼的示好,落在许四郎眼中,自然有些拙劣。他淡淡道:“余娘子可曾听过,猎人布陷阱时,总要往兽夹旁撒把盐——受伤的狐狸来舔舐,便忘了足底痛。”
余寄雪嵌在门缝间的指尖骤然收紧。
“许某不饮茶。”他忽然转身,自珠帘后一瞥,第一回真正地与余寄雪对上视线,那眸色似砚中宿墨,浓得化不开,全无怜惜,"余娘子也莫做舔盐的狐狸。"
余寄雪被他意有所指的话说得面红耳赤。
丫鬟们似乎将书房都收拾妥当了,又有人将汤婆子与祛瘀膏送来,厢房内烧起了地龙,她僵冷的身体似乎在渐渐回温,而那些被恐惧与寒冷压下的疼痛与羞耻,也后知后觉地涌来。
许四郎见她摇摇欲坠,不知是伤心还是羞愤,微顿了顿,到底没再说伤人之语,只是抬手掐诀弹灭廊下灯笼,道:“余娘子早些歇下罢。”
烛光一灭,黑暗漫上来,余寄雪盯着他即将消失在游廊尽头的背影,突然抓起汤婆子追出去。绣鞋陷进雪坑的瞬间,她故意闷哼一声,果然见那月白身影顿了顿。
“砰!”
她结结实实撞进他怀里,忍不住痛呼出声。
许四郎微微顿住。除了方才一瞥见到的颈间勒痕,她身上也到处是伤,柔美的面颊满是惶惑与慌张。她站也站不稳,他不得不将手虚扶在她腰侧,像捧着一尊随时要碎裂的瓷像。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眼角余光却瞥见檐角的冰棱“咔嚓”断裂。
冰棱坠落在余寄雪眼前,弹起的碎片刮到了她面颊的伤口,她吃痛瑟缩,却被他从后压住脖颈按向怀中,挡住了剩余的碎裂冰棱。
余寄雪仰头望着他,眸中泪光欲落而未落,“四郎君,厢房冷,您……您带着汤婆子去罢。”
许四郎自然猜得出她的小把戏,他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刀锋般的影,声音更冷了些:“余娘子,我畏热。”
他松了手,将汤婆子塞回她怀中,余寄雪只觉得身体一轻,已被带出了方才的雪坑。
许四郎退至廊角,再也没瞧她一眼,可远远的,她瞧见他抬手按了按心口——正是方才被她用汤婆子熨烫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