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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婚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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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余府的西北角。
朝阳升起,青灰色瓦檐下的冰棱融化,往下滴着水。余寄雪跪在祠堂中,瞧着父亲的灵位。
晨雾自小窗弥漫进来,凝在她鸦羽似的睫毛上,倒像是为那双潋滟的桃花眼蒙了层素纱。饶是此刻脂粉未施,唇色被寒风吹得发白,可依旧有遮掩不去的清丽。
赵氏扶着丫鬟的手走过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她心下不由泛起嘀咕——余府满门都是容貌不显的,也不知道余有德从哪里收养来这么个小娘子,生得简直像山间精怪,旁人守孝,都憔悴枯槁许多,她倒是依旧出尘脱俗的。
她用帕子擦了擦眼睛,故意装出悲痛的语气:“寄雪,你这一片孝心,要是叫大哥在九泉之下知道了,定会心疼的。”
余寄雪抬眼,赵氏腕间新打的金镯子颇为粗大,晃得她眼花,她勉强扯了扯嘴角,淡漠道:“父亲膝下只我一个女儿,在灵前尽孝,也是我该做的。”
父亲坟头黄土还未干透,赵氏便命人撤了灵堂的白幡,连供在灵前的香炉都换成了粗陶器。而她所出的一双儿女,更是迫不及待地便穿金戴银、花枝招展了起来。余家二房打的什么主意,余寄雪一清二楚,不过是看着府上富贵动了心思,又见她一介孤女好欺负罢了。
可她如今悲痛万分,不想在父亲灵前与他的弟弟、弟媳闹得鸡飞狗跳,便日日跪在这灵堂中,对他们也算是眼不见为净。
见她这般爱答不理,赵氏不由心下冷笑,再开口时,又劝说:“你并非你父亲的亲女儿,在他跟前不过养了五年,要我说啊,洛阳城多少青年才俊,以寄雪你这般才貌品性,何必和自个儿的前程过不去?”
赵氏不喜余寄雪久矣。余明德生前体弱多病,并未娶妻,又偏偏小有资产,赵氏和余有德早将他的财产视为囊中之物,只等他一死便可冠冕堂皇地搬进他的宅院,接管财产。可却没成想,五年前一个雨夜,余明德居然从外头带回个十岁左右的女童,说是归家途中救下的孤女。
更叫人不喜的是,这么个赔钱货丫鬟,却叫余明德看得如同眼珠子般,不仅千尊万贵如富家小姐般娇养着,甚至还花了大价钱送她上私塾。余明德死前立下字据,说将家中一应资产,皆交由余寄雪继承,甚至连自己亲弟弟、亲侄子都不打算分一个子儿。
赵氏心中的成算,便是早早将人打发了,赔些嫁妆给余寄雪也就罢了。天底下哪有把全部家产都留给养女的道理?
余寄雪自然知道赵氏的言下之意,心下一沉,眸中带上讽刺意味:“我虽是父亲的养女,却也是上了余家族谱的,待我满十六,便可去衙门自立女户。叔父婶娘既然早与父亲分了家,如今还是莫管旁人家事的好。”
“你……!”
赵氏叫这丫头的牙尖嘴利给气了个倒仰,伸着手指着她鼻子半天,最后冷冷笑道:“好,大哥真是教出来一个好女儿,竟这般不知敬重长辈!横竖这头葬礼已然结束了,既然碍了你的眼,我们一家子明日便回老宅去!”
余寄雪冷冷盯着她,正要说话,便听外头有个咳嗽声响起:“这又是怎的了,吵吵嚷嚷的。”
这头争执的二人皆回头望去,却是余寄雪的叔父余有德来了。他眼眶通红,似乎悲痛难耐,颤颤巍巍地指着赵氏:“你来灵前吵什么?大哥尸骨未寒,你竟这般花枝招展的,你……”
他用手指指着赵氏,像是气得狠了,重重咳嗽起来。
余寄雪见状,忙倒了一边的茶水,余有德喝了茶,咳嗽方才渐渐止住。他拉着余寄雪的手,叹息道:“寄雪,你婶娘一介深闺妇人,不懂礼数,你莫要见怪。我们这次从乡下过来,原就是怕大哥去了,你一个小娘子不好操持,如今大哥既然已入土为安,我们一家子也不便再叨扰,明日便启程回老家。”
余寄雪闻言,神情稍霁。余有德早年,也曾做过许多不像话的事情,她父亲生前还心心念念能劝他改邪归正,如今瞧着,总归是比赵氏要好些。他既然愿意全了两边的颜面,她自然没有不接的道理,只是颔首道:“这些时日,多谢叔父为父亲操持后事。”
余有德连连叹息:“你父亲是我的亲生兄长,我也将你看作是嫡亲的侄女儿,这些劳碌,又算得了什么。往后若是在洛阳城碰上什么难处,只管来寻叔父就是啊。”
他说罢,倒是当真不再留恋这满府的富贵,回头便要打发赵氏去收拾行囊。赵氏乍一眼见了洛阳城的处处繁华,原本十分不舍,被他催促得一张脸拉得老长,二人当下便好一阵争执。
余寄雪懒得听那二人争吵,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她正清点父亲给自己留下的账册,忽地见自小跟着的丫鬟眼睛肿得桃儿似的进来,她不由惊讶道:“这是怎么了?”
“方才接了信件,家中有些事。”丫鬟摇摇头,只说:“娘子,那头二老爷与二夫人争执得厉害呢,娘子不管管么?”
余寄雪十分冷淡:“父亲生前便不与他们一家往来,如今吊唁过了,是该走了。只怕婶娘舍不得府中富贵,可父亲留下的东西,与他们又有什么相干。”
丫鬟觑着她的面色,陪笑道:“是呢,娘子仁善。如今老爷头七刚过,娘子劳累了数日,喝了这老参汤补一补气血,赶紧歇下罢。”
余寄雪接过参汤,抿了一口,参须的苦味里混着丝古怪的甜,她皱了皱眉。抬眼见丫鬟死死揪着裙裾,指甲盖儿都发了白。
“你——”
话音未落,忽而眼前一阵眩晕。她踉跄了一下,扶住额头。
“娘、娘子恕罪!”丫鬟扑通跪下,已是低声哭了起来。
余寄雪只觉指尖发麻,药盏脱手滚落在地。她撑着桌沿想要起身,膝盖却好似泡在醋里般发软。丫鬟哭着来扶她,余寄雪的身体却还是渐渐地歪倒在了地上。
……
再睁眼时,已是三更天。
余寄雪是被麻绳磨醒的,灵堂里的白蜡烛在眼前摇曳着,她挣扎着支起身子,却发现素纱孝衣早被扒去,取而代之的却是绣着金线的喜服,戏水鸳鸯,并蒂莲花,瞧着十分团圆喜庆。
她猛地抬眼,盯着眼前之人,沉声问:“叔父这是做什么?”
余有德原坐着,装模作样地饮着茶,如今被小辈直呼大名,八字胡须抖了抖,全然没了先前的关怀之态:“你一介被收养的孤女,难道还真做着能继承遗产的美梦?终归你喊我一声叔父,我便给你指一条明路,你乖乖嫁人,老子还能给你陪嫁点钱,不然你便等死罢!”
余寄雪怒极反笑,她生得柔弱清丽,可如今眼神中满是恨色,她咬牙切齿道:“我喊你一声叔父,看的是亡父的面子!余有德怕是忘了,当年父亲与你分家,是因为你欠了赌坊三千两,父亲为你还了债,你才没被债主剁手!当日你们便立下字据,自此我阿爹的钱财与你再无相关,你有何资格逼我嫁人?”
余有德被她揭了老底,顿时恼羞成怒:“你懂什么?若不是你爹假清高,我早就翻身回本了!你那丫鬟为了五十两银子早早把你卖了,字据我也寻到了烧了,横竖余明德死了,如今这府中都得听我的!”
这话语中,裹着深沉恨意。果真是升米恩,斗米仇。余寄雪脸色彻底冷了下来,她隐约猜到了余有德的打算——他无非想了结了她,便可顺理成章地霸占家财。这两日她在父亲灵前久跪,余有德竟连她的贴身丫鬟都买通了,只怕这余府上下,也无人胆敢帮她。
她咬牙,忍气吞声道:“叔父若要银子,直说便是,如今将我捆了,难不成你还要做什么触犯律法之事?”
余有德见这不可一世的侄女软下来,更绝洋洋得意,只是笑道:“可不算触犯律法呢。许四郎若活着也该是十九岁的好儿郎,你嫁过去便是许家的少夫人,乖侄女儿,你看叔父给你寻的这门婚事,好是不好?”
“十九岁?”余寄雪一惊,终于明白了他想做什么,“你要把我嫁给死人?”
余有德蹲下身来,粗劣的手捏住她下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许家配阴婚给一千两雪花银,够买十个你这样的小贱人!”
余寄雪盯着他,在他凑近时,便寻到了机会,脚腕间麻绳早在方才松了寸许,她突然撞向对方下巴,趁余有德哀嚎时,拼命地往外跑去。
余有德惊恐大喊:“你们还在等什么!赶紧把她抓起来!”
话音刚落,门外便跟着冲进两个满脸横肉的汉子!
余寄雪原想往外跑去呼救,可还没走出两步,便被那两人死死按住,重新用麻绳困住。她踉跄跪倒在地上,发间银簪断开,脸被死死地压在地上,贴着灵堂阴冷的青砖。
赵氏见状,在一侧跺脚大叫:“哎呀!哎呀!可别伤着脸了!可叫我如何同许家人交代!”
在余寄雪死命挣扎之时,更多的麻绳缠上来,粗粝绳结陷进她刚结痂的掌心,渐渐染上血痕。
方才被撞倒的余有德歪歪扭扭地站起来,冲她啐了一口:“呸,给脸不要脸!赶紧的,把她给我捆上花轿,免得夜长梦多!”
一行人匆匆将她塞入轿子,帘子一放,送亲唢呐吹起,将她隐约的呜咽与咒骂死死压在了喜轿之中。
余寄雪终于明白了过来,终于明白了晕倒前,贴身丫鬟方才那古怪的神情——只怕余有德夫妇早就打定了主意,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假说要回老家,实则收买了她身边的下人,将她嫁给死人换钱,而她一死,余府余财,自然也都归了那两夫妇!
轿子走了许久,方才落地,轿帘掀开时,寒风卷着纸钱扑在她脸上。余寄雪盯着偌大的“许府”二字,不由得瞳孔紧缩。
许府门楣上缠满白绫,本该贴双喜的位置悬着惨白灯笼。廊下并无宾客,唯有排排站立的纸扎的童男童女,咧着鲜红的嘴,一时间,竟让她分不清自己是身处地狱,还是人间。
“吉时到——”
喜娘拉长着嗓音,将余寄雪推搡下了花轿。
足间麻绳已被解开,可丫鬟婆子们的手伸过来,又将一块红盖头罩上了她的脸。她眼前只剩下满目晃动的红,跌跌撞撞,也不知行了多久。
许府的穿堂寒风刮得她骨头生疼,直到周身骤然暖起,鼻尖忽地充斥着浓郁的檀香,厚重得几乎叫人窒息,那些手也收了回去——
她被推入了喜堂。
她蒙着红盖头,视野受限,却能听见跟前红烛爆出刺耳的噼啪声。
余有德似乎在冲人赔笑:“老夫人,您瞧清楚,这可是正经黄花闺女,模样也生得俊俏,这些年她爹可是处处娇养着她的……您看看,是不是多少再给些?”
老妇的声音冷冷道:”原先说好千两白银,已不少了。何况你们办事怎么这般磨蹭,险些误了我儿的吉时。“
余有德顿时不敢再开口。
许家乃是洛阳城中有名的富户,据说前些时日,他家老夫人被梦魇惊醒,念及当年三岁溺亡的幼子,大哭着心疼孩儿。然而配阴婚之事,洛阳城中略微有头有脸些的人家,如何舍得女儿?
可对余有德来说,这场阴婚可谓天赐良机,他在余府假借吊唁住了数日,终于找到了时机,让余寄雪放松警惕,一碗药把人迷晕了绑过来。
只是如今人虽然弄来了,事儿办得却不甚漂亮——谁能想到一个弱女子,能闹出这么大阵仗,险些误了吉时。
余有德思及至此,又狠狠瞪了那头余寄雪一眼。
余寄雪自进入喜堂后,便彻底消停了——她如今已看清局势,这些人做了充足的准备,他们松开了她手腕上的麻绳,想来已有充足的准备,她再如何挣扎,只怕也无济于事了。
即便如此,当那块乌木雕的灵牌被塞进她怀中之时,她仍然无法自抑地打了个寒颤。
“一拜天地!”喜娘尖利的嗓音响起。
余寄雪踉跄着被按倒,许府老嬷嬷的指甲掐进她肩胛骨,硬逼着她的额头磕在青石砖上。眼冒金星间,她终于看见了牌位上的字,乃是用金漆篆刻的“许氏四郎之位”。
“二拜高堂!”
许四郎的兄长的嗓音遥遥传来,带着笑意:“四郎虽是幼时溺亡的,如今也该到了成家的年纪,此后母亲不必再担忧弟弟孤苦无依,他在泉下也有人伺候了。“
“夫妻对拜!”
许老夫人自始自终未曾发话,可却总有佛珠转动的声音,劈里啪啦,落在余寄雪的耳中,犹如催命符。
“送入洞房——”
她开始被推搡着往棺椁方向走,押送她的婆子力气极大,她绝望地四处张望,可红盖头下,她看不见什么东西,除了遍地的红,便只有一双双穿着珠履皂靴的脚。
这些人养尊处优,对于一条眼见要消逝的鲜活生命,打定主意了要冷眼旁观,仿佛死的不是个人,而是只家禽。
眼下已是必死之局——
可喜娘唱礼声尚未落地,便戛然而止。
盖头外的喧哗声陡然拔高,远处老嬷嬷呵斥:“做什么这般慌张?”
年轻丫鬟们却控制不住地尖叫:“是四郎君!四郎君没死!”
那头动静越来越大,喜堂中谁诧异地打翻了茶盏。
“禀告老夫人,几位郎君!四郎君——归家了!“
通报声一阵近过一阵,某一刹那,喜堂中供奉的琉璃灯里爆出个灯花。
旋即忽有一阵霜雪气息,如利刃般刺透了满室暖香,早春裹着雪粒子的寒风灌进灵堂,一道颀长的身影跨入了喜堂。
自始自终未曾说话的老夫人,手中佛珠被扯断,“咔哒”一声,散落满地。
压着余寄雪的婆子因惊讶而松开了手,她趁机扯开一角盖头,仰头望去。
那位据传早被溺死的许四郎,正好端端立在水晶帘后,烛火为他侧脸镀上暖色,却化不开他眉间积雪。分明是冷如却因淡至透明的唇色,显出三分病骨支离的艳丽,恍惚间,叫人以为是重返人间的鬼魂。
满堂抽气声中,丫鬟打翻了合卺酒。喜字盖头彻底滑落,轻飘飘地盖到了余寄雪手中牌位上。
许四郎的目光恰在此刻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