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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乘龙驭(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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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凉王……方翊?”
天琛帝眯起眼,昏迷前后零星的记忆碎片逐渐缀连。他费力地昂起头颅,直视面前极具压迫感的身影,“见了朕,为何不跪?”
方翊不屑与他再讲什么君君臣臣的虚礼,直截了当道:“掌印太监锦万春密谋造反,刺杀临都侯王显。臣奉太后懿旨,入京清君侧、诛阉党。”
“宫中旧人已去,内务府来不及招新人,只能由这些小宫女伺候皇上了。”
天琛帝毕竟是经历过八王之乱的人,还是那场夺嫡之争最后的赢家。
他细细品味着方翊的这番话,终于明白宣明殿外已换了天地,冷道:“不愧是方岐的儿子,擅长逼宫。”
“皇上误会了,臣绝对忠于李氏。”
方翊答道,“皇上大病未愈,还需保重龙体。臣会代皇上召集群臣,推举新的储君。”
“储君?”
这个词踩中了天琛帝的逆鳞,他当了一辈子自私冷漠的父亲,濒死才记起自己还有儿女,怒道,“羲儿,善儿……逆贼,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方翊没有回答他,径自走远,吩咐宫女道:“即刻帮皇上更衣,移驾太极殿,见见我们的新储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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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涓快一个月没出后院,走出宅院,才发现一水巷已是遍地绿意。隔壁国公府藤蔓新长的枝桠越过东墙,隐隐透出初夏的气息。
雁南归亲自将柳涓送上入宫的车舆,他为找齐遗恨蛊的解药,也奔波了好几日,一裘青衣皱巴巴的,脸上没精打采。
谢完插手站在他身边,没心没肺地安慰道:“小善人又不是入宫选妃,你怎么跟个嫁闺女的老父亲似的?有我大哥在,没事儿!”
“呸!谁稀罕那些个倒霉女婿?”
雁南归啐了一口,飞身不知往何处去了。
然而,谢宓只随柳涓到了朱雀门前,就换了另一辆车舆,嘱咐道:“皇上在太极殿等你,老夫不便同往,先得去一趟诏狱。”
柳涓听到“诏狱”二字,急道:“太傅,他……还好吗?”
谢宓说王羡渔性命无恙,等于说他还活着。但他是不是伤了,残了,病了,痛不痛,柳涓却一概不知。
“有情之人,终会再见。”谢宓微笑道,“小柳,保重。”
宫道尽头,柳涓下了车舆,徒步走过太极殿前的广场。
日暮向晚,余晖斜照皇城的琉璃瓦,投映下一片亭台楼阁的残影。不知为何,从来不缺太监宫女走动的广场,今日却格外寂寥,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
柳涓刚解完蛊毒,踏过太极殿前的九级玉阶,已经微微发喘。但入宫之前,还是强行让谢完帮他取了右手的夹板。
上回他输得已经够惨了,不能再在方翊面前,显露任何弱点。
柳涓推开太极殿沉重的门扉,却没有见到方翊或天琛帝。殿内未点任何灯烛,光线昏沉。
突然,身后传来猛烈的咳嗽声,像一个垂死的老人,用尽最后的力气呕出自己的心肺。
柳涓一震,回眸望向龙椅的方向。
龙椅上,坐着一个人!
他方才进殿时,竟完全没有注意到。
天琛帝深陷在龙椅里,支离的病骨已经撑不起他身上那件玄色朝服。四周寂静,柳涓却只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
他就像一具保存完好的干尸,一具钉在皇位上的帝王的标本,融进了暮色里。
柳涓半跪在龙椅边,垂眸道:“臣柳涓参见皇上。”
从这个角度,柳涓发现天琛帝枯瘦的十指间,还捧着那个他视若性命的青花瓷罐。
天琛帝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开口道:“小柳?你来看朕了?”
天琛帝以为柳涓受过自己的恩典,是唯一还记得他的臣子,一瞬间几乎落下泪来:“好孩子,好孩子……”
不过很快,他从柳涓的沉默里,意识到了不对劲。
方翊费劲心思把他抬到这里,是为了见新储君。
天琛帝愕然道:“怎么是你?”
他本以为方翊会挑一个李氏的旁支子弟,最好是年幼又出身低微的,奉为新帝,方便他摄政,等待篡位的时机。
方翊再嚣张跋扈,也不可能在诛灭阉党后,强行让锦万春的干孙子登基。
柳涓不答,眸色柔和地盯着青花瓷罐,问道:“皇上喜欢青花瓷?不然为何在一水巷的宅子里,赐了臣那么多青花瓷器?”
天琛帝:“……”
喜欢青花瓷的并不是他,而是静王。
这是静王从生母谢慧妃那里遗传的爱好。
天琛帝忽然没来由地心惊,抚摸瓷罐的指尖也随之一颤。
他永远不会忘记瓷罐里装的是什么。
他用静王最爱的青花瓷,为他作了收敛尸骨的容器。
天琛帝想起了许久前的一个噩梦。
梦里柳涓爬上了御床,质问他为何要替静王收尸,将他逼到无路可退,泪流满面。
他蓦地抬头,正好对上柳涓森寒而明亮的眼神。
——如果那根本就不是梦呢?
天琛帝一把抓住柳涓的左手:“柳涓,不……你究竟是谁!?说!”
柳涓毫不费力地甩开了他,抬步踱下龙椅前的金阶,抬高嗓音道:“十五年前,隆德帝留下遗诏,传位于皇七子静王李桐。”
“静王早已厌倦权谋算计,无意继承大统,用一道矫诏,把皇位让给他疼爱的八弟。”
柳涓微微抬起下颌,努力在夜色中辨清“皇极有天”的每一个笔画:“真正的遗诏一直藏在这块匾额后,新帝登基,静王放权,理应相安无事。”
这回,他终于听见了天琛帝的呼吸。
原来一个人的呼吸声,也能这般撕心裂肺。
“但不知为何,静王将这个秘密告诉了你。”
柳涓继续道,“而你将它透露给了王慕琴,王慕琴和锦万春联手,偷天换日,让真遗诏变成谋逆的铁证。”
天琛帝的耳畔隆隆作响,眼前宫殿中的所有景象飞速扭曲旋转,化作了黑水翻涌的旋涡。
柳涓的嗓音却依然无比清晰,扎入鼓膜最深处:“他把唯一的软肋交给了你,你却借别人的刀刺进他的心口。”
天琛帝摇头否认道:“不,不……”
为什么……明明——
他在上,他在下。
他是君,他是臣。
天琛帝身居至高无上的皇位,却浑身发颤,如同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他与你们不一样。”柳涓说出了他的判词,“李柘,你不配做他的兄弟。”
“不是的,不是我的错……朕没错!”
柳涓回京后的第一夜,静王的忌日,天琛帝在宣明殿里也对他这样辩白。
要怪就怪静王。
废太子被杖毙后,他与静王是仅存的两个皇子。李柘害怕那些反对静王的人拿他作靶子,再重演一遍八王之乱。
他怎么可能是静王的对手,到时候,死在太极广场的就是他!
他怕得夜夜难寐,偶然一次借宿王府,静王看穿了他的心事,告诉了他匾额后的遗诏:“阿柘,别怕,不会再有夺嫡之争了。”
李柘终于放心了,他可以一辈子当个无能闲散的王爷,躲在兄长的羽翼之下。
谁知他身下这个众人趋之若鹜的位子,静王却弃若敝履。
要怪就怪太后!怪锦万春!
他根本不是当皇帝的料,他没有静王的谋略或胆识,甚至不如隆德帝孤注一掷的偏执。
李柘端坐在皇位上,假装倾听那些艰深晦涩的朝堂机锋,感觉自己是一具裹着朝服的木偶。
静王不断地缺席朝会,品酒饮茶,流连烟花,把他一个人丢在豺狼虎豹堆里。
李柘好恨,他恨静王,又嫉妒那些与他亲近的人——他嫉妒顾雪鸿,甚至那个叫青艳的胡姬。
他终于受不了煎熬,跑去永寿宫,找王太后哭诉,想要禅位与静王。
那份诏书,就是最好的凭证。
但它不该是置静王于死地的凭证。
天琛帝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偏头接连呕了几大口血水,其中还夹杂着细小的内脏碎块。
他已经确定了,都是他们的错。
柳涓不该怪他。
夜色深重,天琛帝的眼球上覆了一层灰白的翳,已看不清柳涓的脸。他茫然地向前方的虚空伸出五指,喃喃道:“皇兄,阿柘不是故意的。”
泪水夺眶而出,沿下颌滑落,濡湿了青花瓷罐。他抱紧双膝,在龙椅上将自己缩得尽可能的小,低声问道:“原谅我,好不好?”
柳涓不语。
他无法代任何人原谅,也不能替任何人宽容。
天琛帝在位十七载,放任宦官专权、外戚干政,朝堂有营私腐败,民间有生灵涂炭。
十三年前的那一场大火过后,死在锦万春手上的冤魂何止千万,它们正飘荡在一片漆黑的太极殿里,等候一个帝王的落幕。
柳涓轻叹道:“你想被原谅,那就自己下去向他谢罪吧。”
他唇角微扬,露出快意的笑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唤了一声:“皇叔。”
天琛帝的瞳孔已经散大,但弥留的意识听到这声呼唤,双唇不住地翕动。
他终于知道他是谁了。
他想唤他一回“阿蛟”,却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柳涓站在金阶旁,漠然地目睹天琛帝的身体变冷变僵,如同一只蝉褪去了躯壳,至于魂魄飞往何方,那不是他关心的事。
他一步一步地踩过金阶,俯身替天琛帝阖上了双眼,一如静王当年为隆德帝所做的那样。
柳涓怀抱青花瓷罐,一时间陷入了茫然。
他身后是天底下至高无上的位置,不久之后,就会属于他。
柳涓渴望远离这里,远离天琛帝的尸身,却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此刻他只想见王羡渔,但他进不了守卫森严的诏狱。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边徘徊边问瓷罐道:“爹,我该去哪儿呢?”
蛊毒的后遗症开始显现,柳涓虚弱地扶着镶金廊柱,坐在了地上。分明已经春末,夜晚的太极殿竟像冰窟般冷彻骨髓。
柳涓就地躺了下来,遥望九龙衔珠的穹顶。“皇极有天”的匾额在他的正上方,隔着泪雾,字迹模糊。
等待第一缕晨曦亮起,柳涓才恍然察觉,自己竟躺了一整夜。
他活动了一下僵冷的四肢,尝试着冲殿外喊道,开口却尽是嘶哑:“皇上驾崩了……”
也许是嗓音太轻了,无人应答他。
柳涓支起身体,跌跌撞撞地破开殿门,空无一人的太极殿广场在晨光里展现它的辉煌,它的亘古。
两行泪水滑落,柳涓顾不上擦拭,奋力喊道:“皇上——驾崩了!”
方翊是不知何处出现的,他跨过九级玉阶,抱臂挺立在殿檐下,笑问道:“阿蛟,本王给了你报仇的机会,开心吗?”
柳涓瞥了他一眼,迅速擦净泪痕,抱紧青花瓷罐,与他错身而过。
临走前,冷冷地丢下一句:“朝会上我一定要见到他,否则你就别想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