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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乘龙驭(上) ...

  •   天琛三年十一月廿六日。
      冷夜如霜,朔风如刀。

      锦衣卫手中的火把连缀成一条盘踞的火龙,强行将这一小片夜空照得恍如白昼。

      柴其安与岚十里交替到静王府前喊话,命令逆臣李桐即刻出府受审。

      锦万春端坐在街口的马车里,手捧一盅新沏的贡茶,轻巧地吹开茶面上的浮沫。
      茶水已续了三回,依然无人应答。

      偌大的正堂里只点了一盏油灯,常一念破门而入时,静王的指尖正摩挲着一枚玄玉棋子。
      桌上有一壶冷酒,和一盘残棋。

      静王对他的出现丝毫不感到惊讶,棋子有节奏地在棋盘边缘敲击,抖落灯芯的残花。
      他淡淡地说:“怀远,你回去吧。”

      “我不会出去的,锦万春没有资格审判我。”
      他在黑白激烈厮杀的棋格上落了最后一子,轻笑道,“谁都没有资格审判我。”

      常一念忙道:“殿下,奴才不是锦万春的说客,奴才是来救您的!”

      青艳不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也从两人之间异乎寻常的气氛里,嗅到了一丝严酷的气息。
      阿姣伏在她的肩头,发出低低的哀吟。

      这孩子生来体弱,前些天又染了风寒,不懂素来疼爱自己的父王,为何要强行把他从睡梦里唤醒,抱来黑黢黢的正堂。

      常一念语无伦次地解释了秘道的存在。静王却道:“既然如此,你带青姑娘走吧。”
      他冲青艳一笑,笑意惨淡而悲凉:“你实在不该来这里。”

      青艳抱紧怀中的阿姣,起身坚决道:“殿下,一起走。”

      “我不能走。”静王不容置疑道,“只有我死了,他才能彻底安心。”

      青艳不解他的话,常一念却听懂了。
      “他”,指的是当今圣上天琛帝。

      常一念双膝砸地,跪在他面前,恳求道:“奴才一定拼死护送您出京,只要出了京城,凭殿下在朝中的威望……”

      他顿了顿,鼓足勇气,说出了内心最大逆不道的想法:“大不了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
      静王的目光变得渺远,穿过陇州茫茫的风沙,遂阳城头的军旗,太极殿前洗不净的血污……只要他想,他确实可以再夺一次皇位。

      但他不想。
      他真的好累好累。

      静王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命令:“怀远,带青姑娘走吧,莫再牵连无辜。”

      “无辜!?”
      常一念的胸口有猛兽奔袭,撕咬他的五脏六腑。但为避免被人发现,他竭力压低颤抖的嗓音,垂首道:“殿下您不无辜吗?阿姣不无辜吗?”

      静王打断他:“只要他姓李,他就不无辜。”

      常一念自知是劝不动他了——那些反对静王的人常说这个男人看似春风和煦,实则心如铁石。

      此刻,常一念终于无比深切地体会。
      君心匪石,不可转圜。

      但他还想多救一个,多救一个总是一个。常一念又道:“阿姣才七岁,锦万春会对她做什么,殿下难道想象不到吗?”

      这话真正戳中了静王的软肋,常一念抓住他脸上隐约的动容,又道:“她只有七岁,她什么都不知道,您却要带她一起——”

      一起去死吗?
      常一念说不出口,他手上染过无数的血,如今泪水却染湿了他眼睫。

      静王沉默半晌,蓦地一笑:“输给你们了。”

      冰凉的指尖触上阿姣微微发烫的额头。阿姣认出这是父王的手,就算困得睁不开眼,也偏过脑袋,蹭了蹭他的掌心。

      他曾想象这个孩子长大,想象他“出嫁”,想象他脱去李氏的桎梏,自此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唯独没有想象过阿姣的死。
      没有一个父亲,会想象孩子的死。

      静王旋开小瓷瓶,状如银丝的蛊虫在他的指尖蠕动,如同一滴结了霜的雨水,融进阿姣的眉心。

      “为另一个人准备的,可惜用不上了。”
      静王最后一次捏了捏糯米团子的脸,狠下心将阿姣推远,“他会忘掉他是谁。不必记得我,也不必为我报仇。”

      他回到桌前,斟了一杯冷酒,继续注视那盘厮杀到绝境的棋局,不再理会任何人。

      常一念想,这终究是个心软的男人。
      玄铁熔作春水,磐石风化成沙。
      不忍亲眼目睹离别。

      青艳为他轻轻掩上门扉的前一瞬,他忽地又开口道:“还有——”
      “告诉顾雪鸿,到这里就可以了……”

      棋局已成死局,而酒还剩大半壶。
      静王望着杯中的酒液,这是顾雪鸿最爱的酒醉仙。

      他突然察觉到,活了三十多年,竟没有彻彻底底地为自己醉过一回。

      作皇子时,他务必谨言慎行,不能被太子或都察院抓住把柄。封亲王后,宴席上觥筹交错,他谋算着宾主的心思和背后的利益。待回到京城,春熙街烟花十里,终究寡淡无味。

      他将杯中物一饮而尽,似乎生来第一次尝到酒的滋味。
      顾雪鸿挑的,果然不错。

      静王笑了,酒盏倾倒在地,随之落下的还有即将燃尽的油灯。

      棋终,酒尽,灯阑,人散。
      烈火焚尽一切,但总有一些东西永不消逝。

      ===

      噩梦接连不断,柳涓在噬骨的痛楚里煎熬了一天一夜。

      最后一个梦关于青艳。
      他从蛊毒造成的高烧里苏醒,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青艳。

      他不知道她是谁,本能地唤了她一声“娘”。

      青艳眼含泪水,点着头应下。
      自此护了他一生。

      青艳告诉他,他叫作阿蛟。父亲已去世,她带他去沂州,见一位父亲的挚友,名叫顾雪鸿。

      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位长相古怪的家仆,论身形应当是个男人,但面白无须,细看颈部也没有喉结。

      他为他们母子俩跑前跑后,任劳任怨。但每当青艳出门时,阴鸷的目光总怀着疑虑,在阿蛟脸上打转。

      终于有一天,阿蛟入睡后,床帘外传来细碎的争执声。家仆掐着尖细的嗓子,质问道:“夫人真是常公公养的外室?可常公公祖籍分明在庆州,为何要送夫人去沂州?”

      他伸出鸡爪般狰狞的双手,按住青艳的肩头:“京城刚又出了桩大事,刑部的顾尚书被贬回了沂州。奴才思前想后,实在放心不下,还是请夫人带少爷,与奴才回去一趟吧!”

      阿蛟屏住呼吸,抄起床边的烛台,砸向他的后脑。

      青艳浑身血污,眼神却无比坚毅,像在履行对另一个的誓言:“阿蛟,娘带你回泉州。”

      所以,他对顾献瑜说,岚十里不是第一个死在他手上的人。
      第一次杀人时,他七岁。

      顾献瑜……李蛟一想到这个名字就头疼。

      都快申时了,顾献瑜又不用上学,怎么还不来找他玩儿?

      上回他来静王府,将后院池子里的鱼捞起一大半,就地架火烤了。他父王倒是不介意,顾叔叔气得直接把他拖出了王府的大门。

      李蛟忧心忡忡,顾献瑜不会真被他爹打断了腿,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吧?

      不行,绝对不行。
      那是他家的鱼,他还没吃到呢!

      上回偷鱼时他还病着,沾不得荤腥。顾献瑜一个人吃干抹净,还故意引诱他:“阿姣,你叫我一声小瑜哥哥,等你病好了,我就把剩下的一半烤了送给你。”

      李蛟想,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
      他家的鱼,他家的柴火,连盐都是从王府的厨房薅的!

      他当时没有叫小瑜哥哥,多亏了顾雪鸿的管教,池子里剩下的鱼们侥幸逃过一劫。
      但他也再没吃过顾献瑜烤的鱼。

      ===

      柳涓隐约闻到了烤鱼的香气,努力抬起酸重的眼皮,才发现不是梦里的幻觉。

      解蛊前换上的衣袍已被冷汗完全浸透,脸颊上黏糊糊的,已分不清是泪还是汗。

      他听到谢宓焦急的嗓音:“醒了醒了!”又听他提起一口中气,冲门外吼道:“小完,你干的好事!”

      谢完垂头丧气地溜进门,冲柳涓丢了一个委屈的眼神,好似在埋怨:你看,我就说大哥一定会骂我。

      柳涓却忍痛支起身子,望向他藏在背后的双手。谢宓喝道:“藏什么?拿出来。”

      谢完赶紧交出罪证,是一条串在竹片上的烤鱼。半边身子已经烧成焦炭,另一半明显还没熟。
      此人的厨艺与他本人一样离谱。

      谢完察觉到他直勾勾的目光,忙摆手道:“小善人,吃不得。你若是饿了,贫道立刻让厨房备饭。”

      “你哪儿来的鱼?”柳涓怔了怔,揣测谢宓的来意道,“王羡渔回来了?”

      “问楫在诏狱。”
      谢宓尽量用平稳的语气陈述事实,并果断地截断柳涓的追问,“他性命无恙。但老夫来找你,是为了另一件更重要的事——皇上醒了。”

      谢完愣道:“真的吗?我不信。绝脉的病人,怎么可能醒过来,除非——”
      对上谢宓凌厉的眼刀,他才意识到自己又失言了。

      柳涓却明白谢完的下半句话是什么。
      除非死前回光返照。

      ===

      天琛帝醒了。
      他不知燕京城已变了天地,只隐隐记得自己昏迷的时候,身边的人来了又去,外头有震天的吼叫,还有他最恐惧的兵刃相接的声音。

      天琛帝呕出一口血水,立刻感觉舌根发苦,喉咙发干。他唤道:“小石头。”

      无人应答,许久他才想起来,石无祸已同李羲一起,被他发配到了昭陵,不在身边了。

      他又唤:“江千山?”
      四下寂静,殿内回荡着愤怒却虚弱的嘶吼:“江千山,狗奴才,还不滚过来!”

      走到御床边的却是一位面孔陌生的宫女,柔声道:“皇上,可是要茶水?奴婢已派人去请太医了。”

      天琛帝不耐烦地推开她递来的茶盅,问道:“朕没见过你,江千山呢?”

      宫女答:“回禀皇上,江公公犯了错,不能在宣明殿伺候了。”

      “他是朕的奴才,犯了错也该朕来管教!”
      天琛帝越来越控制不住心口奔涌的怒气,“把锦万春叫来,问问他办的是什么差事。”

      宫女又答:“回皇上,锦公公也来不了了。”

      直到这时,天琛帝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不对劲。宣明殿里太安静了,往常这个时候,应当有洒扫声,煮茶声,熬药声,还有江千山呵斥宫人的动静。

      锦万春得知他醒了,理应立刻来见他。
      此时此刻,殿内却只有他和一个来历不明的宫女。

      天琛帝沉下脸,道:“谁派你来的?回答朕。”

      宫女垂眸一笑,收起茶具退避。
      她背后不见光的暗处,走来披覆玄甲的高大身影,伫立在天琛帝的枕边,俯瞰他道:“臣西凉王方翊参见陛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乘龙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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