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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花似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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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
“参见谢太傅”
谢宓的车舆停在北镇抚司的正门,当值的西凉兵纷纷垂首,向他问安。
这里本是锦衣卫的地盘,兵乱后被西凉军接手,成了方翊关押异己的私狱。
童骥偶尔在柳涓面前嘀咕,原先为东厂的太监跑腿,如今又给西凉兵打杂。
大燕朝推崇文士,谢宓虽身居闲职,却是事实上的文官之首。西凉兵不敢怠慢,领头的副将冲他行了一礼,为难道:“太傅,您恐怕不能——”
“老夫不是来见王羡渔的。”谢宓抬起眼皮,直截了当道,“带我去见那一位。”
副将瞧见他掌心的手令,面露震惊,赶紧让道。
那是方翊亲批的私令,此时在燕京城里等同圣旨。
诏狱最深处的密室。
十五年过去,四壁的玄武岩丝毫不见磨损,里面关押的人已从李枫换成了锦万春。
谢宓半跪下身子,直面地上这一滩模糊的血肉。只能从勉强保留完整的五官,看出它曾经是一个人。
近一个月过去,锦万春把该吐的差不多都吐了干净。他对负责审讯的西凉将领知无不言,只求减轻一些死前的痛楚。
但西凉兵们没必要考虑一个将死之人的感受。诏狱里有很多他们从未见过的新奇刑具,正好缺一个练手的玩意儿。为此,他们甚至专门向自己瞧不起的锦衣卫请教。
谢宓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问道:“锦公公,别来无恙?”
“太傅?……”
锦万春伤了后脑,一睁开眼,视野里永远蒙着层散不开的血雾。谢宓的脸像隔了厚厚的红纱,看不真切,但锦万春一下子就认出了他的嗓音,惊道:“太傅,您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谢宓答:“西凉王让老夫来见你。”
“西凉王,西凉王……”
锦万春念叨着这个折磨了他一个月的名号,突然哀吟道,“太傅,您帮我劝劝西凉王,留我一条命!您再救我一次吧。”
谢宓不动声色地躲开锦万春伸向他袖口的手指。
再救他一次?
谢宓想,是啊,他都快忘了,锦万春的命是他救回来的。
那是二十多年前,隆德帝年间的事了。
锦万春还不叫锦万春,柳氏也不是把控泉城的大世家。
那年泉城闹了春荒,成千上万的难民吃不上饭,拖家带口地往北跑。柳春儿刚过完十四岁生日,背着久病的母亲,跟表舅一同逃去了燕京城。
听说京城遍地都是金子,去朱门高户前挨个讨饭,也不至于饿死。
然而,柳春儿错估了京城谋生的难度。哪里都不缺穷人,天子脚下的穷人比别处更多、更穷凶极恶。
他端着豁了口的破瓷碗,在街巷胡乱转上一整天,只讨到块干馒头,还要时常挨大乞丐们的拳脚。
表舅在城郊的破庙里睡到晌午,掰走大半块馒头,边啃边埋怨:“小柳儿,你娘的病一天重过一天,俺没日没夜地照管她,累得慌!”
柳春儿闷声不语,将剩下的小半块馒头掰碎了,搅成面糊糊,灌进娘的嘴。
他已经没了地,没了家,不能再没了娘。
表舅剔着牙,自认为担起家中长辈的职责,替他指了一条明路。
破庙里常有一个老乞丐来借宿。老乞丐在燕京城混了几十年,消息格外灵通,告诉表舅:礼部和内务府正在新招太监,只收十二岁以下齐整的男孩儿。
若被公公们挑中,不仅带入宫里包吃包住,还额外赏五两银子的卖身钱。
五两银子?
柳锦儿的眼睛亮了。
他这辈子没有见过这么多钱。
他虽已满了十四岁,但从小挨饿受冻,身量不足,看上去也就十岁出头。
有这等好差事,穷人家自然抢着卖儿子。为了争抢一个名额,还得偷偷给掌事的太监塞些一二两银子的贿赂。
柳锦儿连剩饭都抢不到,更不可能抢到当太监的名额。
表舅又出了一个邪招,叫他不必等内务府净身,先行自宫,再去礼部门前哭闹。老乞丐说,往年很多人都靠这招,顺利入了宫。
表舅怂恿道:“富要稳,穷要狠!你娘能不能活,全凭你的一身狠劲儿。”
柳锦儿点点头:“舅,你拿了赏钱,你务必带俺娘回泉城,治好俺娘的病。”
夜深人静时,柳锦儿偷偷溜出破庙,砸碎讨饭用的瓷碗,挑出最锋利的瓷片对准自己。
他忍着裆.下剧痛,一瘸一拐地找到礼部衙门,却得知今年内务府有令,宫中削减开支,拒收私下自宫者。十几个走投无路的孩子,一齐跪在衙门口哀求。
柳锦儿懵了,他断了子孙根,已经不是个齐全的人,又赚不来赏银,救不了娘的命。
他望着衙门口高耸的廊柱,一瞬间想到了死。
拦下他的是一位年轻的大人,三十出头模样,气度儒雅可亲,往他手里塞了一块糖,哄孩子似的哄他:“尝尝,甜的。”
糖块含进嘴里,很快就化了,好甜。
甜得让人舍不得去死。
他领着柳锦儿走进礼部衙门,细问缘由。
一问一答间,柳锦儿逐渐知晓,原来他是礼部员外郎谢宓大人,好大的一个官,却喜欢随身带各种小零嘴。
临走前,谢宓又送了他一大捧糖块与干果,笑道:“冰晶糖,喜欢吃下次再来拿。”
几日后,柳锦儿才明白为何说“下次再来”。
谢宓为此事,专门写了一道折子奏明隆德帝,礼部破例收下这十几个自宫的少年。
柳锦儿如愿当了太监,掌事公公教导他忘了自己的出身,丢了原来的姓氏,取了名字中的锦字,唤他小锦儿。
公公的脸皱巴得像个陈年的核桃,掐着公鸭般的嗓子说:“锦嘛,吉利。”
确实是个吉利的名字。
小锦儿被分到了王美人名下,从最低等的洒扫仆役做起,终日勤勤恳恳,谨小慎微,终于有机会随身伺候八皇子李柘。
偶尔闲暇时,他会忆起家乡。
春日的泉城柳如烟、花似锦,风水先生掐算了他的八字,说他是大富大贵之命,因此给他起名“柳锦儿”。
得势后,他为自己改名“锦万春”。
他扶持自己选定的皇子,争到了至高无上的帝位。他自此凌驾于万人之上,翻云覆雨,富贵泼天。
一春风光不够,他要万千春色如锦,只供他一人享用。
锦万春也曾花重金,派人去泉城寻那位风水先生,却始终不见踪影。正如他至今不知道,表舅带着母亲,究竟去了哪里。
锦万春眼前血雾朦胧,犹如泉城春日红霞般的花影。恍惚间,他感到谢宓拉起他的手,往他的掌心放了一块小小的硬物。
是一颗冰晶糖。
谢宓直视他的双眸,说了一个永生难忘的日子:“天琛五年,七月初七。”
“当时的禁军副统帅与你有怨,你安排锦衣卫刺杀了他。伏击的地点,与礼部衙门只隔了一条街。”
做完这一切,谢宓忽然感到精疲力竭,懒得再多解释什么。
他不想在这种地方,提起李娆娘的死。
“太傅,太傅!”锦万春不甘地喊道,“您当年,也唤我小柳啊……”
谢宓站起身,冲他最后笑了一回:“老夫真不知道,当年救了你是对,还是错。”
“但一切因我而始,那就由我来亲自了结。”
密室的铁门落了锁,四面玄武岩的石壁默然不语。小小的冰晶糖捂在他的掌心,已融化了一小半。
锦万春颤抖着手,将染血的糖块,压在了舌根底下。
好甜……
甜得能让人心甘情愿地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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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琛十七年,初夏。
天琛帝久病不治,龙驭殡天,逆党锦万春在诏狱服毒自尽。国不可一日无君,西凉王方翊得到太后授意,在太极殿召集群臣,重启朝会。
国丧期间,入殿的文武百官浑身缟素。谢宓站在文官队首,头顶白棉冠,神色肃然。
这是他与方翊谈定的条件。方翊允许他亲手杀了锦万春,他必须在大朝会时出席,为柳涓证明身份。
朝会的两名主角出场。
方翊卸了沉重的玄甲,依然是那身代表西凉军的银纹苍鹰黑袍,勉强地在右肩上别了一朵白绢花,向天琛帝表达微不足道的哀思。
他的右手旁,柳涓一改往日的绯色官袍,重重叠叠的玄色礼服丝毫不显累赘,反倒束出了一把好腰。
同样的蛟龙图样,被李羲一穿便似污泥潭里的黄鳝,在他身上却如潜龙出渊,势不可挡。
柳涓用尚未痊愈的右手,小心地捧住青花瓷罐。方翊试图搀扶他迈过金阶,柳涓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手指,率先走到龙椅前。
即便方翊在场,也压不住群臣哗然色变。
“这个姓柳的,难道不是泉城柳氏的余孽?”
“听说还走了以色侍君的邪路,从先帝那里,赚得了副都御史的官位。”
“嚯,西凉王带他上殿,是要当众清算?”
“你瞧清楚,他穿的是直系皇亲的玄袍!”
柳涓耳中装不下任何闲言碎语,抱紧青花瓷罐,目光急切地在绯袍的人海里搜寻。
终于对上了一双桃花眸。
王羡渔懒洋洋地抱臂而立,在一堆焦急的面孔里显得格格不入。好似他还是那个大清早被拖起来上朝的放浪纨绔,只想赶紧回家补个好觉。
但王羡渔遮掩得再好,柳涓还是发现他憔悴了不少。下颌上留着未剃干净的青色胡茬,面庞瘦削,更凸出凌厉的轮廓。
王羡渔也知道他在看他,笑了笑,口型开合,夸了两个字:“好,看。”
柳涓竭力忍住笑意,又莫名地想哭。
还有心思调.戏他,终归无大碍。
方翊终于忍无可忍,冷道:“殿下,人给你带来了,可以继续了吗?”
“放心,必如王爷所愿。”
柳涓也冷下脸,深吸一口气,宣告道:“殿上众卿,我乃隆德帝皇孙、静王李桐之子,李蛟。”
“皇家玉牒之上,有我姓名。”
一席石破天惊的话止住了群臣的喧哗,众人太过震惊,已不知该议论些什么。
柳涓又道:“昔日隆德帝下诏传位于静王,我父王自愿禅位于先帝,却被锦万春诬陷谋逆。我也因此逃出京城,寄身柳氏篱下,诸多艰难,不再赘述。”
言毕,他旋开瓷罐的盖子,取出那半把沾着骨灰的长命锁。
两爿长命锁合在一处,组成一个“梅”字。
柳涓垂眸道:“这是先父的骨殖,这是先母的陪嫁。”
“我愿将传位诏书与其他证物移交三法司,恳请谢太傅监理,重审静王一案,还先父一个清白。”
“何人有异议?”
殿内一片死寂,唯有谢宓的嗓音响起:“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这声“殿下”无疑放出了一个信号——谢宓认了这位从天而降的静王之子。
接下来,认或不认,就是一个站队的问题。
朝堂上,站在哪里,往往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在场大多数人其实并无所谓。
按李蛟小殿下的说法,静王之死全赖锦万春奸恶,天琛帝昏庸,过错都让死人担了,他们大可以安心迎接这位看起来尚可的新帝。
无论如何,静王的独子,肯定比废物李羲,和年纪过小的李善更有资格坐上龙椅。
或者说,他是西凉王选中的帝王,更适合当一个合格的傀儡。
然而,方翊却觉察到一丝不对劲。
柳涓的说辞里,改动了一个微妙的细节。
他们之前商议好,把故事讲述成隆德帝传位于静王,锦万春却在诏书上动了手脚,以假乱真,夺了静王的皇位。
如此一来,那份诏书就是柳涓登基的铁证。
柳涓却特意加了一句,静王禅位于天琛帝。
但此刻形势紧迫,方翊无暇细想,扬声质问道:“谁有异议?”
西凉王已经开口,纵使有人心存不满或疑虑,也不敢强作出头鸟。群臣纷纷跪地,齐声道:“恭迎殿下还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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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臣散尽,柳涓扶着朱红的宫墙,独自在漫长的宫道上踱步。
青花瓷罐已交予了礼部的官员,待三法司定案后,择日同王妃的棺椁一同合葬入李氏皇陵,也算真正地送静王回家。
半空中传来啁啾的鸟鸣,他仰头望去,发现自己走到了文英殿附近。
今年的天气出奇地冷,文英殿的杏花开得晚,到了初夏还未败尽。
缤纷的落英丛间,一道玉影倚墙而立。
王羡渔见他来了,抬臂伸了个气势恢宏的懒腰,轻笑道:“一起回家吗,小殿下?”
柳涓不语,抬起双眸,心底怒意和恨意交错,催红了他的眼眶。
王羡渔眨眨眼,谨慎地解释道:“他只是把我关起来了而已,没对我做什么。”
“真的,这儿不方便,回去脱了随你查。”
王羡渔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男,柳涓却依然一言不发。他沉默得越久,王羡渔越发慌。
他宁愿柳涓冲上来咬他一口,揍他一顿。
王羡渔又道:“王太后还活着,方翊没胆量杀我。”
“柳尘泱你聪慧过人,清楚谢太傅和谢道长不可能见我去死。”
解释完全没用,柳涓的眼眶越来越红。
王羡渔:“……”
完了,完了。
这回真要哭了。
不料柳涓狠狠地揉了揉眼,忍住哽咽,轻轻地唤了一声:“小瑜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