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不绝》星云点墨

4、第四章

　　两仪殿主殿是皇后居所，东西两个配殿还空置着，从前刘太后在时，东配殿赵祯住过，赵允让也住过。

　　如今赵宗实来了，依旧住在那儿。

　　“詹卫，”赵宗时回到自己的寝殿时，已把四个人的名字都记住了。两个年纪大一些在外面伺候的时候多，年纪小一些的就在里面伺候，詹卫就是那两个年纪小一些的内侍之一。

　　“郎君有什么吩咐？”少年走进来，躬身询问道。

　　“今日娘娘说有两位姑娘入宫，那她们也是住东配殿吗？”

　　“按说收养之女就比着范姑娘和李姑娘那般，住在西配殿，”詹卫笑道：“不过住哪里，还得娘娘说了算。兴许，也会住东配殿。”

　　赵宗实坐在床上，好奇问道：“娘娘宫里还有其他孩子么？”

　　“娘娘几年前收养了范姑娘，过了两年又把李姑娘接进宫里了。范姑娘是家人子入宫，李姑娘是李宸妃娘家的女儿，是官家的表妹。”詹卫想了想，便又说：“她二人身份不同，接来宫里住着也是备选后妃的，郎君平日不可走得太近了。”

　　所以，她二人只能住西配殿，他住东配殿也是为了避嫌。

　　“郎君，夜深了，睡下罢。”詹卫举着灯，提醒着。

　　“灭灯罢。”

　　层层纱幔落下，他躺在床上，拉上了被子嗅了嗅，有些许淡淡的柑橘香，不消一会儿就入眠了。

　　四月十八这日，春意盎然。

　　正值曹皇后千秋，也是一件不大不小的喜事。这一日，除却后宫嫔妃要来请安拜寿，外命妇也要进宫朝贺。两仪殿上下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定要将这次嘉礼办得顺顺利利。

　　外头丝竹悠悠，两仪殿的门庭从未如今日这样热闹。

　　毕竟是皇后，平日里再不懂规矩，今日也得来拜皇后。否则朝廷里那些言官，定会以宠妾灭妻的法度逼着赵祯，狠狠责罚这些恃宠而骄的嫔御。

　　宫中女子自然懂得分寸，不说旁的，那尚美人不就是例，所以该低头的时候，还得低头。

　　众嫔御言笑晏晏，哪怕心里不想来，如今也要装出小娘的做派，开开心心规规矩矩的拜大娘娘。

　　曹皇后看着这些莺莺燕燕，摆了摆手，也不想多留这些心口不一的人，赏了该赏的，也无心应付。

　　“娘娘，苗氏来了。”钱清浅说道。

　　苗氏与官家有些青梅竹马的情谊，更何况，她的生母还是官家的乳母，可见情谊非比寻常。曹皇后不看僧面看佛面，为着官家的脸面，也不能将她同其他美人一样随意打发了。

　　“臣妾恭祝娘娘千秋，愿娘娘青春永驻，福泽万年。”苗氏诚惶诚恐地跪下，脸上虽然笑着，但因谨慎过头，倒有几分强颜欢笑的意味。

　　“郡君来的正是时候，”她笑道：“坐罢。”

　　苗娘子笑了笑，恭恭顺顺坐了，不多时钱清浅便奉了茶来，她小心翼翼接过，也不敢喝，只放在后边的小几上。

　　曹皇后初时也见过苗娘子，她知道陛下宣她入宫，多半是为了再续前缘，她也默默等着苗氏侍寝的那日。

　　可当她明明白白站在她跟前的时候，曹皇后又觉得有些诧异，至少她觉得就凭苗氏的姿容，若非青梅竹马的情分在前，决计入不了赵祯的法眼。

　　高贵清丽的皇后，不屑与一个乳娘之女争风吃醋，她只笑着应下，只是说了几句嘱咐的话。后来她就免了苗氏请安之礼，省得她抱怨什么惹官家心疼。何况，不管她苗氏今后生多少儿女，只要她还是皇后，那便是他们的嫡母，将来是名正言顺的太后之尊。

　　今日再见，曹皇后依旧没发觉惊艳之处，还是那副小心谨慎的模样。她明明记得，昨日赵祯回去后，是去了她的寝殿。

　　“官家昨日还提起后宫子嗣一事，苗妹妹可要把握机会，尽早为官家诞育皇嗣。若是有了皇嗣，妹妹便是母凭子贵，自是前程光明的。”

　　“多谢娘娘厚爱，儿女之事也看缘分，苗氏不敢强求。”她似有些紧张，又说：“娘娘是后宫之主，旁人的再好也不及娘娘养的金贵......”

　　钱清浅脸色微变，略担忧的看向皇后，果然见皇后眉宇淡淡的，已然有些不悦，不过面上不见生气。

　　“郡君，茶凉了，先喝茶罢。”钱清浅笑着提醒她。

　　苗氏脸色一白，自觉失言，忙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她只盼着皇后早点让她下去，而不是坐在这儿一身冷汗。她盼着继后能像郭皇后一般单纯天真，谁知竟隐忍不发至此，可见是个厉害人物。如今自己根基尚浅，倘若叫她拿捏到一丁点的错处，只怕会像尚美人那样被赶出宫去。

　　“娘娘，郎君来请安了。”张茂则上前禀报。

　　“快请。”

　　说起来，苗氏还未见过这个孩子，她只知道赵宗实是官家的养子，还未过继为皇子，如今住在东配殿，由皇后教养。

　　赵宗实稳稳当当地走过来，作揖道：“恭祝娘娘长乐无极，青春永驻。”

　　“宗实过来，陪本宫坐坐。”曹氏见他口齿清晰，仪态大方，一瞬就心情大好。无论将来宗实会不会出宫，但曹氏眼下却是真心疼爱这个孩子。

　　“是。”他恭顺抬头，又见有旁人在，有些许疑惑。

　　“这是长春殿郡君苗氏，如今是官家的嫔御，你可唤一句小娘娘。”

　　赵宗实又作一揖，唤了一句小娘娘，算是照了面。

　　“大娘娘，今日似十分喜悦，想来有什么高兴的事，可否说给宗实听听。”他抬起头，直言不讳地问，神情颇有些认真，亦透露出几分孩子般的可爱。

　　“今日有小友入宫，日后陪你一道读书写字可好？”

　　“果真？”赵宗实便猜到皇后着手准备了，这几日东配殿又打扫两个院落，只怕就是为她们准备的。但实际上，他更想要男孩作伴，可这里是后宫，他已是破例，如何会有第二个宗室子住进来。

　　“自是是真的，”她笑着说：“一会儿你就能见到了。”

　　此时外头已有侍女来通传，说外命妇都候在殿外，等着向娘娘请安。

　　正殿十分宽敞，赵宗实闻言便起身，退出了正殿。

　　苗氏也终于松了一口气，找到了离席的由头，便恭恭敬敬地退出了正殿，避过众人往长春殿而去。

　　“让她们进来吧。”

　　于是，诸命妇带着家眷齐齐来请安，正殿又热闹了些。这样的大日子，命妇们都会带着及笄未定亲的女孩出门来，为的就是有机会相看。

　　曹皇后探头望去，只见周国夫人身后四五个女孩子，滔滔就跟在最后头。另一边密国公夫人则带着曹心慧立在前头。

　　众人拜过，大多略坐坐就告退了，三五成群去花园里散步，或于亭间廊下说说话，看看这些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与哪家郎君相配。

　　密国公夫人不曾走，也留意着滔滔。她素来心疼两个外孙，今日见她虽穿戴还算齐整，脸却整整小了一圈。不过半个月，却瘦了大半。

　　若非今日是皇后千秋，她必定要上去好好嘲讽周国夫人一顿。寻常刻薄庶子庶女，都够她声名狼藉的，若是叫她捏住了把柄苛待自己的外孙，她往后的日子就别想好过。

　　王氏见密国公夫人神色冰冷，装作看不见。密国公夫人早就恨上她了，她也不是头一天知道。自打曹氏去世，两家都生了嫌隙，连面上的和气都不愿意装了。

　　“滔滔，”曹皇后冲她招招手，笑道：“来。”

　　高滔滔往前头一看，却见一个端庄的女子正朝她微笑，便起身走了上去。

　　“还记得本宫么？”曹皇后摸了摸她苍白的笑脸，有些心疼，说：“你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我是你的姨母。”

　　“姨母。”

　　“滔滔，皇后殿下金尊玉贵，岂能如此不知天高地厚，该称娘娘或殿下。”周国夫人见不得皇后和滔滔这样亲厚，她身边还带着一个孙女，仪乔比她强。

　　“皇后与滔滔说话，有你说话的份？”密国公夫人挑眉，冷笑道：“怕不是小孩子说出什么话，毁了你贤良的名声。”

　　“我行得正，坐得端，夫人何必总是恶语相向。我不过是怕滔滔不懂规矩，冲撞了皇后娘娘。”孩子们面前，王氏能落了下风。

　　“好啦，”曹皇后知道母亲憋着气，也不想在今天这样的日子节外生枝，便说道：“当着孩子们，有什么话过后再说罢。外头请了杂耍班子，周国夫人不如带着孩子去看看，想来她们会喜欢。”

　　曹皇后毕竟是曹家人，王氏见皇后要打发她们走，也不敢抗旨，暗暗咬了咬唇，领着高仪乔退出了殿阁。她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气得不轻。

　　高仪乔见六妹妹能陪着皇后，有些嫉妒。今日祖母原本只带六妹妹去的，她听说能进宫去，吵着闹着也要去。不想见祖母差点和旁人吵起来，又有些害怕，问：“祖母，那人是谁？”

　　“哼，”周国夫人冷笑，拉着她的手说：“还不是你三伯母的娘家人，一家子高高在上威风凛凛的，好似旁人欠了她什么。”

　　不过，周国公夫人不能气太久，前头就有几个夫人正赏花，她不得不忍下怒气换上笑意，凑上去说说话。

　　殿内复又安静，皇后逗着滔滔，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母亲说道：“何必每逢见面，都这样针尖对麦芒的，吓着孩子们。”

　　密国公夫人叹道：“为娘的始终咽不下这口气，当初你姐姐非要嫁，我拦都拦不住。咱们家的女孩子，外头多少人抢着提亲，若非你姐姐寻死觅活，我是绝不会同意这门亲事。为着这事，外头没少笑话咱们。”

　　“娘~”他们姐妹两个，也是让国公夫人操碎了心，又说：“你想想我，我还不是被人退了亲事。若是为这个生气，倒不值得。何况，这位夫人又不是姐夫的亲生母亲，人心难免偏颇，也是常有的。”

　　“姑姑说的是，”曹心慧也劝道：“逝者已矣，如今滔滔表妹平安，才是最要紧的。”

　　曹心慧已有七岁了，因顽劣异常，被她父亲按着一路送到了宫门，非得叫她学出个淑女的模样来，才肯接她回家。

　　这么看着，曹心慧也不似哥哥说的那般不堪。

　　“慧儿，你究竟惹了你父亲什么，气得他要把你送进宫来。”她地看着自己的侄女，笑道。

　　“也没什么，”少女底下头，眼神飘忽不定，说：“就是.....我是想看看他新买的马，剪马尾毛时没留神，叫他逃走了。我也不是故意的。”

　　“仅此而已？”

　　“这......那马失心疯了，冲到街面上踩砸了别人的铺子，还,,,,,还差点踩死人，这才.....”

　　曹氏听着脸也白了白，亏得没出人命，这件事足够那些言官参曹家一本。难怪哥哥气急败坏。她正色道：“以后，可不许这样了。”

　　“是......姑姑。”

　　“对了，姑姑，听说官家的养子也住在宫里，我和滔滔表妹可以去见见他吗？”曹心慧早就听说这件事，好奇心像一只小猫爪子，挠了她一路。

　　她看着侄女这般活泼好动，一时忍俊不禁，嘱咐道：“带着你妹妹去后头逛逛，宗实大约在读书。日后一块儿在宫里住着，彼此要和睦。”

　　“知道啦姑姑。”

　　她又吩咐道：“阿浅，叫几个妥当人跟着。”

　　钱清浅听了吩咐，招了招手，便有几个宫人走了过来，吩咐了几句。

　　两人一路小跑就到了东配殿，一推开宫门，里头却是静悄悄的。院子里有几颗参天的古树，枝繁叶茂，其中栖息着几只鸟雀，因听到些许动静，扑腾着翅膀急急飞走了。

　　曹心慧和高滔滔皆吓了一跳，好在有众人跟着，差点就误以为是刺客了。

　　赵宗实坐在窗边读书，忽而听得鸟儿鸣叫，转头看了过去，就见一行人站在树下。詹卫一时在递茶，见郎君看着外头，便笑着提醒道：“那是密国公府的大姑娘，想是来瞧瞧郎君的。”

　　“你认得她？”他有些意外，这个内侍并不大，却认得很多人。

　　詹卫笑着解释道：“曹姑娘是皇后殿下的亲侄女，自小在宫中行走，两仪殿的内侍宫人都认得。”

　　“那......”赵宗实看着另一个小姑娘，又问道：“和她牵手的是谁？”看起来小小的，比他好似还小一点。

　　“奴婢也不知是谁了......看着脸生，倒像是头一回进宫。郎君去见见，不就知道了。”

　　曹心慧站了好一会儿才见有宫人过来，一时觉得疑惑，问道：“东配殿怀安阁已有了主人，怎么外头还怎么冷冷清清？”

　　侍女忙道：“原先的确送了宫人来，只是这几日尚宫大人吩咐了，要将附近的冉云阁素尘台也一并整理出来，所以外面人就少了。”

　　“方才两只大鸟停在树上，闹出好大动静。东配殿里什么时候也养飞禽走兽了，怪吓人的。”

　　“姑娘赎罪，方才两只丹顶鹤并不是东配殿养的，像是从福宁殿那儿飞来的。”侍女解释道：“杨美人在时养了两只鹤，还有一对儿狸奴，因犯了事被赶出宫，如今没人豢养了，只会四处野逛。花房宫人也来过几趟，只是都不听逗，想来从前都只听杨美人的。”

　　“瞧你们畏畏缩缩的模样，”曹心慧挑眉不屑，说道：“不过两只鸟儿，难道留着给官家睹物思人吗。明日我去向爹爹讨个手令，用竹火铳把它打下来，看它还敢在宫里撒野。”

　　侍女抖了抖，不敢说话。

　　“入宫不能带火器，姐姐这是说笑了。”灌木丛后走出一个少年，面带些许温和笑意，朝两个姑娘走来。

　　滔滔抬头，拉了拉表姐的衣袖，问：“慧姐姐，什么叫竹火铳？”

　　“竹火铳啊，就是用火药把弹丸打出去，比百步穿杨还厉害。”曹心慧低头，自豪地笑道：“火器库里有，赶明儿我带你去玩。”

　　说完，她朝赵宗实一笑，不客气道：“你是谁家的孩子，如何在这里闲逛。”

　　赵宗实却是双手负在身后，倒并不怕她。虽然曹家姑娘年纪比自己大，长得比自己高，口齿也比自己伶俐，并非是这宫里的正主，也无甚好怕，便说：“大凡问人姓名，不应该先自报家门才是礼数吗？”

　　“呵，口气倒不小，是个人物。”她自小在两仪殿里厮混，还没遇到哪家的孩子这么没眼色的：“本姑娘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曹家长女是也。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赵宗实正要说话，忽见詹卫寻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件长袍。

　　“奴婢去拿袍子，郎君倒先出来了。”詹卫又朝曹心慧作揖道：“见过二位姑娘。”

　　曹心慧见詹卫恭敬的模样，迟疑地问道：“他是.....”

　　詹卫忙朝她点点头，说：“陛下新认下的郎君，已住在东配殿里。皇后娘娘说，如今郎君小，暂居东配殿，等大了再挪去东宫殿。”

　　“哦....”果然是她惹不起的人，曹心慧眯眼看了他一会儿，不过是比滔滔高了那么一点点，模样虽端正，性子却一点都不可爱，小小年纪就老气横秋的，叫她有些失望。

　　“什么是认下的郎君？”滔滔一双大眼睛盯着这个男孩，眼中写满了好奇。

　　“就是视同陛下和娘娘的孩子，以后是我的表弟，你的表哥。”曹心慧摸了摸高滔滔的脑袋，笑道：“咱们以后同住一个屋檐下，去打个照面吧。”

　　说着，她就把滔滔拉出来往前一推，道：“去罢。”

　　高滔滔有些胆怯，只是飞快的福了福身，随后就躲到了曹心慧后面，紧张得都要落泪。

　　赵宗实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还当自己生得很吓人，他从没见过胆子这么小的女孩，不想这两姐妹确实两个极端，一个胆大如牛，一个胆小如鼠，一个府里养的女儿，性子竟是这般天壤之别。

　　他见曹心慧拍着小姑娘的后背，多少也得顾及皇后的颜面，只是恭敬地作揖：“见过曹表姐，见过.....表妹。”

　　曹心慧见他心胸开阔，自然也放下戒备，望着赵宗实解释道：“表弟勿怪，滔滔胆子小，平日不常见人的。”她便代为介绍道：“这是建雄军节度使高继勋的孙女，亦是我大姑姑的女儿，失礼之处还望表弟海涵。”

　　原来她不是曹家的女儿，赵宗实便多看了她一眼。

　　“咱们三个，日后都在一块儿，古有桃源三结义，今有东配殿结盟，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可好？”她拉着两个孩子的手，叠在一块儿，兴致极好。

　　“什么是桃源三结义？”

　　“就是，”赵宗实说道：“不离不弃的意思罢。”

　　东配殿的数多，风来时，三个人仰起头，看见风中卷着的不知从哪儿来的桃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