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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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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这日,黄道大吉。
与赵宗实一同入宫的还有几位新选入宫的良家子,皆是七八岁的年纪。
赵宗实的肩舆从东门入,良家子们则由几位宫人引着从偏门入。
等过了御街,隔着荷花渠,肩舆在东桥上经过,宫人们则走西桥,如此若是同时出现,便能两两相望。
俞倩桃抬头时见身边的小姑娘也在看,只见少女的眼中有艳羡,也有愁容,她便压低声音道:“那是宗室的轿子,轿子里坐着的是官家堂兄之子,江宁节度使家的十三郎。”
“江宁节度使?”少女想了想,问:“赵允让吗?”
“你也听说过呀?”俞倩桃早就做足了功课,入宫时不但听过宫人讲习宫规,还从旁打听了许多辛秘。她私以为赵允让这事,早已众人皆知也算不得秘密了,便说:“当年若不是李宸妃诞下皇嗣,今日坐在龙椅上恐怕就是他了。”
“还有这等事?”少女不可置信,略微怔怔道:“我竟不知。”
“宫里众人皆知,只不过这些旧人多半死的死,出宫的出宫,久而久之就无人再提这桩事了。”她看着那顶肩舆,只觉历史竟是在她跟前重演了一回,喃喃道:“想是当年,他父亲也是坐着这轿子进宫来的罢。”
言罢,前头的嬷嬷重重咳了一声,一行人停将下来。
为首的宫人钟氏盯着两个说悄悄话的女孩,泰然自若地打量了她们一眼,眼风在二人之间扫过,似笑非笑地问:“交头接耳的,你二人聊些什么体己话?”
“奴婢知错了,再不敢了。”二人异口同声,背后嚼舌根,说出来也是上不得台面。
“你二人叫什么名字?”
俞倩桃自报了家门,转眼看向少女。
她稍显局促,也不敢抬头,只生涩地答道:“小女.....清河张氏女,小字卿吾。”
钟尚宫挑眉一笑,倒多看了张氏一眼,说:“卿吾.....《孔雀东南飞》是吗,你父亲倒有些学问。”
“家父进士及第,只叹造化弄人,风寒而亡。”她眼神飘忽不定,似不愿提起一般,又说:“母亲走投无路,才送我进宫的。”
“真是我见犹怜,”打动得了别人,却未必能打动得了钟尚宫。
这些入宫的女孩子,谁没点伤心事,何况她是宫里的老人,即便张氏真的身世飘零惹人疼,进了宫就得服管教。她淡淡一笑,说:“只是宫里不吃这一套。”
话音刚落,只听得啪啪两声,两记响亮的耳光就落在两人脸颊上。
俞倩桃捂着脸开始抽泣,张氏却是害怕的唇齿发抖不敢辩解。
旁的家人子霎时脸色灰白一片,都站在原地瑟瑟发抖。
“你好大的胆子,胆敢遑论天家是非,”钟尚宫甩了甩打疼的手,教训道:“今儿就罚你二人不许吃饭,明日有不长记性再犯的,就割了舌头赶出宫去。这里是皇城,天子御所,不是外头市井,若是做不到谨言慎行,定够你们死个几回了。”
一众女孩越发谨小慎微,恭敬应下。
只这训话的功夫,另一头的肩舆便已下了桥,往东面的宫殿而去。
赵宗实看着桥上的动静,问道:“那些姐姐是什么人,嬷嬷为什么要打她们。”
张茂则看了一眼,笑道:“都是新采选入宫的女孩子们,想是说错了话,嬷嬷正教导他们。这头一回罚重了,日后也就长记性了。”
年幼的赵宗实第一次入宫就见到这场景,一时间只是咬咬唇,往后恐怕还有更厉害的,这点子场面,微不足道。
虽然只有四岁,他却已学会察言观色。旁人家这个年纪的孩子,原该在母亲怀中撒娇,而他注定事事都得忍着。
他不过是赵允让众多庶子中不起眼的一个,因不被喜欢,才会被送进宫的。他想着今早父亲嘱咐自己话,神情中毫无半点留恋。
其实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他见父亲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逢大小节,他就能站在角落里遥遥望上一眼。
那个俊美如斯的男子,长眉入鬓,桃花凤目,是个难得的俊俏人物。
他看着跟前那么多兄弟姐妹,偏偏只有他不得父亲欢心。
小小的他也反省过自己,是不是不如几个哥哥会说话,又或者自己长得不好看,所以不得父亲重视。
可他明明记得自己的生母郭氏,是后院里数一数二的美人。郭姨娘还和他说过,府上这些兄弟姐妹加起来,都没有他好看。
只是,这并不能为他带来些许温暖,反倒让父子情分更浅。
他清晰地记得上个月中,官家来府邸吃茶,他被长府官特意带到了前头。官家匆匆一瞥,就非要认作养子。
赵宗实眼巴巴地望着父亲,渴望他能留下自己。可父亲却端起酒盏,笑着瞥了他一眼,仰头饮尽。随即他大手一挥,似是将他当做一件可有可无的礼物,大大方方地应允了。
这一刻,他心里堵着一口气,有些些的恨浮了出来。
进了宫,他再不是赵允让的儿子,而是官家的养子,哭哭啼啼只会惹来口舌,这是他三岁光景就明白的道理。
“小郎君,到了。”
他出了一会儿神,就感觉肩舆停在一处石板路上。
有四个小黄门跟了上来,张茂则笑着说道:“陛下今早口谕,郎君日后就在两仪殿住下。平日起居有专职的宫人照顾,这四个小黄门日后就跟着郎君。他们若是错了规矩或是惹郎君不喜,郎君都打得骂得。”
赵宗实看着这几个低眉敛容的内侍黄门,应了一声。
“郎君是陛下的养子,皇后殿下乃一国之母,暂居两仪殿也是顺理成章。”张茂则以为赵宗实不喜欢两仪殿,便宽慰道。
“我知道,”小小的人蹙着眉宇,似有些无精打采,可他不能说不喜欢官家的安排,若是入宫第一日就被遣回,父亲也许更厌恶他了。
“今日入宫,郎君随奴婢去拜见皇后吧。”
“烦劳内使大人带路。”他生涩地客气道。
进了主殿,只瞧见不少宫人将一枝枝新折的棠花枝,插入花瓶内。他匆匆一瞥,脚下不停,跟着张茂则绕过正殿,来到了皇后的寝殿。
此时曹皇后正与钱氏说着什么,听见动静便看了过来。
曹皇后一见赵宗实,便含笑看向他,问:“你定是观察使家的小郎君,唤宗实的是么?”
赵宗实听皇后提他名讳,只是恭敬的作揖,道:“给皇后殿下请安。”
“自家人不必多礼,来人”她转头吩咐宫人:“给郎君拿些果子糖糕来。”
“官家那日说,一见到你就觉得眼前一亮,今日见了,才知那日官家说的不假。”皇后含笑看着赵宗实的神情,这孩子的性子倒像他父亲,喜怒不形于色。
天家的孩子天性就比旁人沉稳些,也爱藏心事,曹皇后猜想他心里也委屈,便拉着他的手亲厚道:“你若是想你父亲,明日下朝我领你去外头候着,见他一面可好?”
赵宗实听了心中一暖,但想起父亲看他的神情,咬牙摇了摇头,说:“多谢娘娘好意,宗实不想娘娘为难。”而且,他不想见他。
曹皇后看了他一会儿,莫名有些心疼,却也笑着不提了,只让人带了他回自己的暖阁歇歇去。
“这孩子对赵允让有些怨了,”她看着小宗实远去的背影,微有些叹息。她曾听祖父提起过,曾几何时,有位小公子也是小小年纪进宫,但最后却一场空。
“娘娘,”钱清浅见她略有些出神,便提醒道:“官家今日多半会过来小坐,娘娘不妨一并提了。”
“恩,”曹皇后点头道:“我知道。”
入暮时分,赵祯的步撵落在了两仪殿外,他穿一身墨绿宽袖常服,负手信步而来。今日虽不是十五,但他的养子入宫了,于情于理他都来看看。
曹氏依旧是淡淡的模样,发饰衣物依然是无可挑剔,样样都恰到好处。回回来皇后的寝殿,赵祯就有种上朝的感觉,或许是因朝臣举荐的缘故,他总觉得和皇后隔着什么。
而他的皇后,似乎也没想过要争宠,只是安分守己恪守礼教。两人相处,无话可谈,越发像君臣了。
“臣妾恭迎陛下。”她福了福身,打消了赵桢心里那么一点点的期待。
“免礼,”赵祯淡淡一笑,觉得这样也不错了。勋贵女子,不都爱端着,他敬着曹氏,也希望曹氏能恪守本分,不骄不妒。
他的视线逡巡了一遍,问:“我记得今日小宗实进宫,怎么没见他。”
“宗室子侄无诏,不得面圣。”曹氏亲自递了茶盏,陪着坐下,说道:“他虽然是陛下的养子,亦属宗室,不能乱了规矩。何况,这么小小的孩子,路上颠簸了一日,想今日是乏的,就不叫他陪着去前殿了。”
“皇后贤惠。”赵祯接了茶饮了一口,便搁在一旁,问道:“他不曾哭闹罢?”
“倒是很懂事的模样,不曾哭,礼数也还周全。”曹皇后如实说道:“头一回离家,他年纪又小,臣妾自然是多安抚为上。”
“但凡后宫能有所出,朕也不忍叫他们父子分离,”先皇当初就是先抱养了兄弟之子,才有了他。
赵祯只记得从前与赵允让也曾兄弟相称,渐渐的成了君臣。现如今登基为国君,却又和先皇一样子嗣艰难。为今之计不得不效法从前,只盼能沾沾兄弟的福气,也能让他子嗣丰厚些。
“是臣妾未尽本分。”曹皇后听他如此说,只得低头,前些年陛下也不曾断了后妃的恩宠,可就是不见妃嫔有孕。这些年陛下才刚亲政,扑在前朝的时候多一些,如今时局稳定,难免要把心思放在后嗣一事上。
“这也不是皇后的错,不必自责了。”赵祯看着她,很是满意她的姿态。
不多时便到了晚膳时分,天也黑了一些,张茂则领了赵宗实过来。
殿内烛火明亮,赵祯抬眼望向这个小小的孩子,露出些许温和的笑意,他甚少有实心实意的笑,见他行过大礼,便关切道:“从此你在两仪殿安心住下,心里可觉得委屈?”
赵宗实抬头时正对着一双漆黑的眸子,微微愣住,忙垂下眼睑说道:“陛下和娘娘都待我极好,并不觉得委屈。”
他夹了一个鸡腿放在他碗里,说道:“你可知朕为何偏偏挑中你?”
“宗实不知,”他的确没想过陛下为何会要他,那日他委屈得落泪,一心只顾怨恨他父亲。
“看到你朕就想到小时候,”他似是陷入长长的回忆,说道:“朕小时候身体羸弱,一年到头小病不断,全赖小娘娘精心扶养才能平安长大。那日看你站在那儿,就觉得你我像极了。”
曹皇后陪坐在一旁,并不插话,笑着看向赵宗实,说道:“无论从前如何,自此咱们便是一家人了,不必拘束的。”
三人坐在一块儿用了晚膳,直至明月高挂,茶过三盏,赵祯才起身预备回去。
“陛下,”曹皇后突然开口。
只见赵祯回过头,脸上有些诧异,问道:“皇后还有事?”
“陛下,臣妾......想求个恩典,”曹皇后垂眸,说道:“如今宗实进宫了,两仪殿里也无年岁相仿的同伴,难免寂寞,臣妾想接两个年岁相仿的孩子进宫。孩子们在一处也能排解思家之情,有个慰藉。”
赵祯虽不在意,但养女孩子这件事大多时候不需要问他的意思,若问了,多半是这两个孩子有些不同,便随口问了一句:“是谁家的孩子?”
“是臣妾哥哥府上的女孩云姐儿,及我姐姐的女儿滔滔。”
“云姐儿暂且不提,你平白无故把滔滔接进宫来,是怕高继勋养不活她的孙女吗?”
曹皇后此时却是一笑,坚定道:“深宅大府,滔滔又无父母,高大人再英明神武,也顾不到后宅琐事。这几日因姐夫病逝,外头有些人还传滔滔的不好。姐姐从前疼我,如今滔滔落得这般境地,臣妾总想做点什么。”
“他们说滔滔八字硬,克父克母,老夫人又很信这些话,我把她接来身边,总好过有一天被人送去庄子上。”曹皇后见赵祯听了,又说:“高府里子孙众多,滔滔没个倚仗,还不被人欺负了去。”
子孙众多这四个字的分量,却是让赵祯心头一动,左右已经收养了一个,再多两个也无妨。一个儿子众多的宗室,一个子孙繁茂的功臣之后,真是好兆头。
可一想到高继勋那张脸,赵祯又觉得难办,但皇后信心十足的模样,他倒也乐见其成,无奈笑道:“只怕过几日高继勋得寻我说理了。”
“陛下放心,臣妾定不会让陛下为难。”
有了这个承诺,赵祯再没有理由拒绝,转身往外走去,打算转道去苗氏的殿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