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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唐隆(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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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看兵士将婉儿的玉体掩住,惊恐不绝。李隆基刚才的狠厉仍然笼罩在殿里,宛若一块沉石压在我心,我几乎听不到自己哀哀唤她的声音。
“郡王,宫城已在我们手中,韦氏亲近之人已诛,剩下的在长安各处追捕。臣祝贺郡王立下擎天保王之功!”刘幽求自殿外进来复命,向李隆基拜下。
李隆基自然领受,刘幽求拱手道:“眼下当恭迎相王入宫!”
“等等。”李隆基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少帝呢?先去迎少帝过来,再去请父王。”
刘幽求顿了一顿,似有疑虑,但仍领命而去。少帝已被吓破了胆,躲在寝宫不出,又传来敕旨,加封李隆基为平王,制百余道。
殿中渐渐安静下来,未获罪的宫人已低头在旁刷拭着血迹,只一会儿功夫,就干净如初,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李隆基终于松了口气,方才来到我的面前,“姐姐受惊了。抱歉,让你一同经历这腥风血雨。婉儿的事我实在无奈,姐姐别怨我……”
我欠了欠身,只觉自己声音颤抖不止,“平王不必这么说,祝贺殿下成千古之功!”
他大概已感觉到此话之中的生分,刚想说些什么,却听殿外通传相王已至。我连忙道:“我还是先去后面躲躲……免得……”
婉儿刚才的话让我清明起来,不管李隆基对我隐瞒了什么,他今日之功如何来论,都要过相王一关。而我若在此,被相王所见,日后必成心结。
李隆基点了点头,我才闪过身子,悄悄地来到屏风之后。
“父王!”李隆基向前迎去,跪在相王面前,啜泣起来。
“三郎!”相王将他扶起,疼惜道:“三郎,今日多亏了你,否则……大唐基业将毁于一旦。”
“父王,孩儿事前不曾禀报父王,劳父王挂心,是孩儿的错。可当时事出情急,孩儿亦没有把握,心中只想着若有差错,孩儿一人承担,决不连累父兄。”
三郎泣零,相王似乎亦被感染,将他揽在身下,“好,好,父王知道。如今都过去了,你铲除韦氏,立下大功,父王该谢你才是。快起来吧!”
三郎起了身,扶着相王一路向前,待站定,又将刚才的少帝的旨意呈上。相王仔细一看,点头道,“这是自然,若论功行赏,何止于此?”
“这敕书并非出自婉儿……她人呢?”相王大概察觉出了什么,特意一问。
“这……上官婉儿亦与韦氏亲厚,多年于宫事上作梗,现已伏法……”三郎淡然地说道。
“哦?可惜了……”相王眉心一动,似乎想要寻一寻这宫中婉儿的痕迹,却也只能低声一叹,“三郎,你何苦要杀她?”
“父王……上官氏乱政,私结党羽,朝中崔湜等人皆出其门下。如若不除,必为日后祸患。”三郎回禀道。
“罢了,人已去了,再说什么也没用。她临死前可说过些什么?”相王眼中闪过无尽的惋惜,他待婉儿也许并非男女之情,可如今陪他一路走来的又少一个,总归难过。
“哦,没有。”三郎遮掩道:“她自知难逃死罪,去得安然。”
相王叹息一声,不再多言。忽然,他的目光落在我身前的这座屏风之上,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竟是久久地注目。他的神色有些凝重,不见大功告成的喜悦,好像只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发生,他早已知道结果。
他还想要再问三郎些什么,却太平公主疾步而来,不住地赞道:“三郎立下如此大功,真是我李家后继有人。”
“姑母过奖了。若不是姑母倾力襄助,侄儿又怎能成事呢?”三郎在一旁谦恭地答道。
太平来到相王身前,毫不掩饰地说道:“如今的局面,必得四哥登基即位,才是众望所归。李重茂不过一个孩子,能成什么气候?再说三郎这番辛苦,也自然不会情愿再陪一个小娃娃演戏了吧?”
三郎不动声色,逢迎道:“姑母所说极是。侄儿起事前就立下誓言,若此举能成,福祉皆在父王。”
相王摆手推脱道:“太平,不可造次。三郎义举是为国除害,并非争权夺势。如今少帝尚在,又是三哥的血脉,名正言顺,我等只需衷心辅国,且不可心存妄念。”
太平自然知道相王定会推辞,又上前一步,“四哥!若四哥不肯,我去找了重茂,让他写一封手诏不就完了?如今他命都不保,还要这皇位干什么,你就是让他坐,眼下他也没这个胆子。”
相王抬手止住,“不可!太平,不可无礼。如若那般,你我兄妹岂不是成了篡逆之辈,将来如何有脸面去见列祖列宗?今日都辛苦了,三郎怕还有好多事善后,本王亦要去政事堂稳定朝局,且先都散了吧。”
说罢,他起身让了让太平,又安抚了三郎几句,便一同去了。三郎示意刘幽求跟着相王同往,自己独立殿中,等候宫外传来的消息。
我忖度相王的意思,这么多年了,他内心所向也不过和三郎一样,好容易只有一步之遥,又怎会真的推辞?可是,毕竟是三郎建立奇功,若没有足够的理由,他怎能安享儿子所带来的福祉?再说,天子之位必得上呈天意,名正言顺,哪有宫变之后,叔父立即夺了侄子皇位的道理?
可三郎,眼下也的确被难住了。瑶光殿中光线已暗,亦无宫人添灯,他不由地打了一个冷颤,身影惶惶。
“平王殿下,可要歇上一歇?”我自屏风后面转出,来到他的身后。
“姐姐不必这样唤我,还和从前一样就好。”他在殿阶上跌坐下来,解下佩剑,撩在一旁,叹道:“我不喜欢这个称呼,万一就是一辈子,岂不是空忙一场。”
他捏起剑穗,毫无目的的摆弄,眼中的彷徨胜于从前所有,让人很难想象他刚刚从一场权力顶峰的角逐里胜出。
“很难吗?难道,你真的从来没有想过?”我亦在他身旁坐下,竟也被他的情绪感染。
“想过,但不知有这么难。他毕竟是我的父亲,将这一切拱手让他,我也无话可说,可总还是不甘心。毕竟,我付出过这么多,甚至拿命相搏。”
他的目光想要透过夜空,问问未来的天命。可仍然是一片迷茫。他好似从未认真想过这拼命追逐的东西原本是不是属于自己,而费心获得之后拱手他人心里究竟能不能接受。
也许,他想过今日落败而死,却没有想过成功后又立即失去会有多么真实,多么苦痛。
“可这件事,你终究越不过他。相王……怎么说都合乎情理。拥立相王,也能攒下你的大度和英名,留待日后。”我将手放在他的膝上,诚恳地说道。
他长叹道:“是啊。不过是第三子,还是庶出。又多顽劣,不擅承欢。用作擎天保驾的剑弩再合适不过,离真龙贵胄就还差着恩宠和根基。”
“三郎……”我见他终于将内心的担忧吐露,无奈亦随他增添了几分。他心中并非不能接受拥立相王,而是对相王未来是否还认这份功劳并无十足的信心。
危难之时渴望有人挺身而出,太平之时又讲求立嫡立长。我心知肚明,三郎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而以我对相王的了解,即使他的帝位是靠三郎得来的,他也会在立储之事上犹豫。
“所以,你此时更不应该跟他有了心结……若真如婉儿说的,这前后的筹谋你已有不妥之处,就实在不该在这件事上再让他疑心。”我慎重地一劝。
他漠然地点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只一下子歪了身子倚靠着我。
就这么过了很久。直到这一夜的结果都已分明,死的死,败的败,成功的将士欢庆一场赌赢的胜利,却只有他的功劳与前路仍然悬在半空。
“姐姐,我要是不答应呢?”他忽然吐出这几个字,惊得我不由地推开他,又与他那双深邃多变的眼眸相对。
“你说什么?三郎,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怎么不认真?这世间所有的事都是权衡而已。我不想瞒着姐姐,可我害怕,害怕面对自己心里这隐藏在深处的东西,所以说出来与姐姐一听。”
“不要,三郎……你做不到。就算做到了,天下窃窃私语,后世口诛笔伐,难道是你所愿?再说,你会伤害他的!”
“总不至于如果万一……他来伤我。”三郎叹着,我们都知道彼此所说的这种“伤”有多么深重。在皇位面前,也许谁都没有足够的心胸。
我试图按下他心中的波澜,道:“他未必昏聩,未必就不会大方地给你储君之位。可若你此时相疑,或有什么举动,原本七分的把握,也剩了五分,又是何苦呢?”
他点头道:“姐姐说得是。让我再想想,这话,只在你我之间,姐姐忘了罢……”
“好。除我之外,不会有旁的人知道,你且放宽心胸就好。”
我话音未落,却见门外闪过一个人影,三郎一惊,一个箭步推开门。
“音儿?你怎么会在这儿?你来了多久?你的伤……”我见她的神色,怕是在外面待了很久,三郎刚才所说的话也都尽数听了去。
三郎也来到她的身前,目光凌厉,“你在内宫门救了娘子,也算帮了本王,现在却又在殿外偷听本王说话,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音儿徐徐道:“帮娘子是真,想要知道平王殿下的心思也是真。既然不慎被殿下发现,任凭殿下处置就是。”
“音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见她毫无畏惧之色,倒也生出一身冷汗。
三郎拔出剑来,“今晚,你是奉了父王之命来的,是不是?父王也一早知道本王的计划,只怕豆卢娘子有失,才让你来盯住,万一发生什么,就让你替她而死,是不是?”
音儿点了点头,“是这样,殿下猜得没错。殿下一向自负,可万一失算,相王总不能让自己心爱的人陪葬。”
“音儿,为什么?父王这样利用你,你为什么要信他?本王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背叛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三郎眼中开始闪着莫名的惊恐。”
“就是那次罢。”音儿亦有些绝望,“但我并没有背叛你,只是做了你难以开口的事。殿下其实早就知道,却并没有戳穿,留着我不过也是一样的用处,又何故这样相问?”
“你……”三郎闭上眼,不得不承认这又一场复杂的纠结。
“音儿心中深爱殿下,却只能为奴为婢,做殿下筹谋的棋子。殿下事事周密,可为何总与相王相互猜忌?未来殿下的万千之事恐怕都会根结于此。既然殿下需要,相王亦需要,奴婢不如就来做这个棋子,在殿下与相王之间通传有益之事,仅此而已。”
“有益无益,你如何能分得那么清楚?又如何能知从来没有坏过本王的事?今日你故意在殿外细听,又准备如何去跟父王回禀?你怎么能说得明白!”
三郎忿忿道,他心中恨极下人去做内应,何况又在相王和他之间来回生事,“不管怎样,你多次逾矩,将府内之事通传出去,又数次惊扰娘子,实在犯了规矩,本王再难容你。”
“殿下……”我连忙拦住三郎,“若她所言为真,相王必召她去问,不可伤她……”
“你跟本王一场,本王不想杀你,就交给高给事处置吧。”三郎挥了挥手,目色之中虽含泪,却并无转念之意。
音儿自知三郎的秉性,便俯身一拜,最后泣声道:“相王什么都知道,殿下切不可行差踏错……”她又向着我,拼了力气深沉道:“娘子,娘子,殿下不易,你要帮他……不管怎样,你一定要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