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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唐隆(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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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隆基又仔细交待了一番,便差不多到了时辰。他将我紧紧一拥,不需要太多言语,我竟要从此刻开始同他并肩一战。
他还要去向郡王妃道个别,推门而出时,却见音儿站在门口,“郡王”,她俯身一跪。
“你都听到了?”三郎平静地问道,好像明知她就在这儿。
我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三郎沉声道,“姐姐,你大概还不知,上回的事后她就成了细作,好在,是父王的细作。”
“什么?”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今日的事,我赤胆忠诚,绝无私心。你若回去给父王学舌,莫要害我才是。”三郎说完便要疾走。
“郡王!”她跪行了几步,扯住三郎的衣角,“音儿不是这样的人,日后再向郡王解释……眼下,还求郡王让奴婢随娘子同去!”
“你说什么?”三郎不由地停下脚步,想要听音儿后面的话。
“那令牌若藏有玄机,娘子一人恐有危险。若奴婢在旁,也许可以帮到娘子的……再说……”她含泪道:“若娘子真有闪失,郡王要如何向相王殿下交待?郡王可曾细想过?”
三郎想了想,目光深邃不见底。过了片刻,他扶起音儿,叹道:“你呀……让我说你什么好?你且陪娘子去吧,要小心。知道吗?”
音儿点了点头,亦有情动,望着三郎一路去向内府,竟是久久不能回神。
入夜,我和音儿装扮妥当,随三郎悄悄出府,向宫城走去。音儿有些不安,向我道:“娘子,我……”
我止住她,“你不必解释,现在不是时候。我只有一句,不论你的主人是谁,今夜你只能助他!”
说话间已到玄德门。这里已由三郎亲信禁军布置妥当,为首之人陈玄礼,极有威望。我们一路未遇阻拦,就轻车熟路地入了禁中。
可内宫就不同了,三郎示意众人要小心些。快到内宫门的时候,我深吸一口气,与音儿走在最前面。一队人马沿着宫城两侧窸窸窣窣地排开,准备应变。
内宫值守亦是陌生的脸孔,我将令牌递上去,不曾多言。那人接过,左右翻复地看着,眉头微微皱起,这是平时不曾有过的,我心里已紧张起来。
“这令牌倒是不假,不过此时入宫,所谓何事?”
“奴婢入嘉豫殿侍奉花木。”
“为何入夜才来?”
“平时都是节令才来的,原要待到夏至那日入宫,谁料钦天监说近来天气都会闷热,等之不及,需要入夜凉爽时多辛苦些,所以奴婢自今日始要连着来上几日。”
那人听了,默然不语,又徘徊看我几分,口中道:“且进去吧。”
我躬身行礼,“是。多谢内官。”看到他已拿出了钥匙开启宫门,我松了一口气,而两侧的埋伏也又向前更近了一步。
内宫的烛火终于从门缝中透映了出来,门已半开,我刚要向里走,却被旁边领班的值守拦下,“令牌呢,再给我看看。”
我心中一紧,只好又交了出去。那人煞有介事地说道:“必得仔细查查,新来的人,怎么能懂大圣皇后的旨意呢?”
他举起令牌,只一瞥,便大声道:“令牌上有鱼符,甲光向日,不得夜入!有人图谋不轨,快关宫门!杀了她……”
我还来不及反应,便有内侍提剑向我刺来,我刚要闪躲,已被旁边的人缚住了胳膊。
我眼前只有那锋利的宝剑刺向我的心口,距离越来越近,而身后三郎与陈玄礼已带着精锐军士赶来,几下便将所有十数值守杀得干净,陈玄礼一路指挥着,一向着冲入宫门鱼贯而入。
当三郎回身向我时,我已无法挣脱,他惊恐地瞪着眼睛,我也头脑空白,好像就要与他从此天人相隔。就在这时,音儿却只身挡在我的身前,那剑刺穿她的腋下,她一下子跌倒地,痛声嘶哑,而身后的内侍也被三郎所杀。
“姐姐!”三郎惊恐地唤我,我亦从惊恐中颤声,“我没事,快,快救她……”话音刚落,只见高力士已从内宫出来相迎。
“快给她治伤!”三郎吩咐道,又看了看我,“你没事就好,我先去了,姐姐,力士会安排好一切……”
我递给他一个信任的目光,他命人关闭宫门,带人直冲瑶光殿而去。宫内漆黑暗沉,一路不见韦氏的兵士,和往日无异。看来,三郎这回是先下手为强了。
高力士命手下之人给音儿包扎伤口,又道:“今夜怕是好一番较量,咱们不宜和郡王走散,娘子一路跟着我就好,去瑶光殿的方向,若有什么变故,郡王也能派人照应。”
不远处已传来一阵阵的兵刃杀声,想来韦氏发现了兵变,开始抵抗起来。可内宫门早已锁闭,宫中侍卫如何能这些敌生龙活虎的禁军?四处一片混乱的屠戮,亭台楼廊已看到不少倒地的死者。
待我们来到瑶光殿的时候,三郎瞪着眼,衣领上,手上翻溅着血色,正向陈玄礼等人令道:“窃国之贼韦氏已死,立即剿灭韦氏党羽,凡身长超过马鞭者,无论男女,尽诛……”
而不远处,韦氏已倒在血泊之中,她似乎有过激烈的挣扎,可前一刻的云鬓金鬟,一转眼已成血中魂魄。还有不少护主的宫人被杀,殿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三郎的令声在我耳边萦绕,始终令我胆寒。今夜有多少人将死,不少幼小的孩童也将同罪,而明日,又是多少韦氏亲近之臣的末日,从此惶恐而不能自得……
这一瞬间,当我切近地面对着一场宫变后成王败寇的结果,这真实的景象。我发现,我并没有为三郎一举功成而有多少欣喜,反而想要躲避,想要离开这罪孽、枉死、抗争的纠缠……
我终于明白了伯父一辈子的战战兢兢,宁可舍我一人,也定要护全家免受劫难。我一个人的爱恨,的确不足以与这些生死厄运相提并论。
而他呢,半生周旋于无数次的宫变、谋反,在两任帝王身侧终能保全一脉子孙,他又暗自咽下过多少苦水,舍弃过多少珍视……
我泪水涌起,一时怔在这已是安静如铁的宫殿中。三郎此时亦怔在原处,目光久久地落在瑶光殿中的御座,闪着暗哑金光的龙椅,全无外物。
“恭迎临淄郡王……”一个女声自殿外而来,不是婉儿还会有谁?她跪于地,眼里露出从未有过的惊恐。
三郎似乎从未想要对她另眼相待,只冷冷道:“上官昭容,本郡王受不起你的礼。你多年来执掌宫中敕诰,与韦氏沆瀣一气,你的罪,不必本郡王一一细数罢。”
三郎素来不喜婉儿,如今这话似乎要将婉儿推向绝境。婉儿自然知道求情无用,手中捧着一纸诏书,谢罪道:“郡王若能详查,就知婉儿并非韦氏一党。安乐公主试图篡位,婉儿曾多次向中宗陛下进言,维护李氏江山。而这遗诏更是婉儿和太平公主亲手所拟,拥相王辅佐重茂。若婉儿真是韦氏死党,怎会悖逆她欲临朝称制的意思?”
三郎冷笑道:“这遗诏真假如何能辨?你空口无凭,怎能令人信服?再说,你在宫中多年,狡猾阴险,左右逢源,若今日胜的是韦氏,你又当如何?可会为本王分辨一句?”
他的眼中尽是轻蔑,仿佛胜利者的喜悦在这一刻方才从满地鲜血之中凝聚起来,喝令道:“本郡王号令,韦氏党羽超过马鞭者死,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两侧的禁军听了,欲将婉儿拖至殿外。她恐怕没想到三郎会如此决绝,一时慌了神色,又见我站在一旁,宛若抓住了一颗救命稻草,恳求道:“靖汐,真的是你……我早就说过,你比我更能看到最后,求你看在多年的情分上,替我求求他吧。”
我从未见过婉儿如此狼狈,早已是万箭穿心。其实,婉儿罪不当诛,不过是三郎不想留下她为后患,再在朝中生出事端。
我看着三郎铁青的脸,他头一次那么高高在上,掌握着此间每一个人的生杀大权,我心里竟有说不出的畏惧,一时不敢多言。
可婉儿就这么苦求着,想想这些年承教于她不少,还是让我软了下来,向三郎一跪,“求郡王开恩吧。昔年若没有婉儿襄助,日子恐怕会更难。再说,婉儿有天下诗名,若死,实在可惜。”
我绝不敢轻易议论她的功过是非,只求三郎能念旧情,或者能从别处想起婉儿的好。可三郎却严词拒绝了,“姐姐素来安分,不知内里,不必替她求情!她的罪过,自己心里清楚,她拿捏姐姐的时候何曾少过?竟还有脸来求姐姐……”
婉儿见三郎如此,大概也知厄运难逃。我忍着泪,也住了声。婉儿环顾四周,打起冷颤,软声道:“那……求郡王看在相王殿下的份上,饶婉儿一命!”
我不知道婉儿的最后竟会用相王做救命的赌注,我脑海里拼命浮现起十多年间她和相王之间那种淡淡的感觉,默契,温和……难道,贤之外,她的心中也曾经住过相王?
三郎有些不耐烦,冷言一句,“你不必攀扯了,我做不得父王的主,更不知你要讨的是怎样的情面。若想用私情抵命,在我这里绝不能够!”
“你一举杀了韦氏,立了大功,但朝中有李重茂,外任有李重福,你就算今天赢了,可你难道就能凭此名正言顺地坐上皇位吗?”
婉儿干脆起了身,竟一时间收起了惨状,仿佛又有了昨日的风采。她从容大胆地言道:“现在,你已然杀了个干净,可是还不请相王入宫,是何用意?你心里不想拥立相王,是不是?”
“你……”三郎干脆自己拔出剑来,指向婉儿的喉咙。婉儿此刻却变得毫无畏惧:“相王这一局,天下都逃不过,你又怎能越过他去?可若相王知道了你今日的犹豫,会怎么想,怎么做?”
“何况……”她笑着指向我,“你还利用了她!”
她表面不露一丝恨意,宛若从前为我游刃有余地说着朝中情形,“我左右逢源,狡诈阴险,临淄郡王,你难道不是一样么?中宗一脉是不争气,蠹生其中,可也不至于败得这么快。还有她……”
婉儿话语连珠,似乎想要说出一个关于我的秘密,可她已然没有了机会,李隆基的剑刃刺向婉儿的喉咙,她轰然倒地……从此红颜永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