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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君临(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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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相王拥少帝早朝。少帝降旨封平王李隆基为殿中监、同中书门下三品,同时罢黜崔湜、萧至忠等人相位。
李隆基即罢中宗时允任的公主府诸官,令行禁止。只是,仍不见他上表拥立相王,倒是太平公主劝进,相王终是推脱。
已是第三日了,若再拖延下去,恐会生变。可他似有足够的理由这么做,或者他想探探这件事的底线究竟在哪。
面对眼前这个性子倔强的男人,我不知该如何开口劝说,只好就这么沉默。
“姐姐,我没有别的选择了。”他还是垂头道。
“嗯。”我只应了一声。
“姑姑不会允的,即使父王会允。可父王心里也想要,他们便站在一处。”
他的手撑住额头,这个理由似乎还不足以说服他。我慢声道:“既然知道如此,那这几日你等的又是什么?”
“将姑姑的势力贬黜出朝,再安插自己的人。父王当年也用过这个法子,无奈皇祖母不给半点余地,倒让父王无奈。”
“但相王毕竟不是大圣皇后,还是给你留了空间,不是吗?所以几日之内,朝中布局于你也算有利了。”
他点头叹道:“我承认父王睿智,他知道姑姑的企图,却不愿直面她,便任我出面去敌。众人都以为是封赏我的功劳,可我知道,自己不过又是一只剑弩,被他掌握在手中了。”
我劝道:“他哪有这么周全?也许你想多了。毕竟是父子,哪有总往坏处去想的道理。”
“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再向前一步,父王和姑姑不肯,再往后一步,我多年的努力也就付诸东流。我必须撑住,保住现在已有的,才能和姑姑,和父王抗衡,再图来日。”
我其实有些不解,问道:“有这么艰难吗?三郎……你是不是对相王太没有信心了?”
他仰头一叹,起了身,来回踱了几步,“父王,姑姑,还有……大哥,要我一人去应付。姐姐说,我该有几分信心呢?”
“也许你有天命呢。或者,事在人为。”我勉强安慰一句,却也不知其间深浅究竟如何,看他那甚至有些悲壮的神色,不禁又道,“总不至于在此时就这般难过。”
“姐姐,这会不会是我们最后的时光呢?”他忽然不再理会那些话,有些动情道。
“为什么?”我似乎从未这样想过,不由地望着他的眼睛。
“明日早朝,我会和姑姑一道拥立父王。若父王不肯,姑姑会逼少帝逊位,诏书都已拟好了。所以,父王马上就要君临天下。”
他原本仰头望天,却又走了向我,抬手轻碰我的额发,“父王登基,会召姐姐回宫的吧?”
我怔在他的身前,好像一个沉睡许久的梦影忽然被他唤醒。我本能地摇着头,“不……不会的……”
他无奈自嘲道:“难道姐姐真的不曾这样想过?我还以为姐姐一直劝我,也是在盼着重逢。”
“我没有……我只是一直在担心你……”我大概是懵懂地辩白了一句。因我的确没有想过相王登基与我的干系,而这些日子为三郎担惊受怕,我也真的希望他能如愿以偿。
“我知道。”三郎掩住我的唇,沉声道:“只怕姐姐拗不过父王。而我的错,恐怕是又要加上一条。”
会吗?他会因此而更加记恨三郎吗?我的心不自觉地颤抖,一时也对相王没有了把握。
“姐姐,你虽陪伴父王多年,可我们一样,都没有经历过他做皇帝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他会怎样去做一个帝王。同样的,我也不知道我该怎样做一个有功的庶子,姐姐又该怎样去做一个嫔妃……”
他的话深深地触着我的心,仿佛挑起了我藏在心底的所有的惊恐。我想到过去某一年,某一月日大圣皇后也曾经这样告诫于我,又想到我的确还不曾真的勘透他的心扉,我不禁沉默了起来,好像一切的问题不在三郎,而在我。
“所以,姐姐,我说我并没有把握,姐姐能懂了吗?”他深吸了一口气,望着我。
我感同身受,方才郑重地点了点头,有些胆怯地说道:“我懂了。可我和你不同,我不愿回宫去,他也不能勉强我。”
“但愿父王能放手,可姐姐……马上就是他的王朝了,他恐怕这一生都想要这个能随心所欲的时刻。”
他又深深地抚着我,“我昔日敢从父亲的房中把你带走,可我如今却不敢违拗一个皇帝……”
他点到为止,却将身子向我凑了凑近,我分不清这是告别,还是寻常的情起。我能感觉到他今日并非凭空说起,可又抓不住他话中真正的脉络。我却不由自主地推开他,如今,这竟是一个增添不安和恐惧的举动。
次日,在太平公主和李隆基的拥立下,相王复位,大赦天下,改元景云。
新帝御承天门,接受百姓的叩贺。长安张灯结彩,四处洋溢着喜庆。坊间津津乐道着大唐根脉又回,二十多年前的皇帝如今复又登基,必然带来兴隆的国运。
而我,并未在万千人群之中朝叩,亲眼见这盛举。我害怕看到那衮冕冠带加着在他身上,怕这身份让我们更加尴尬,或永远相隔。
入夜,宫城灯火通明,大明宫里正是把酒欢颜,歌舞升平。我近乎能够听清玉笛、琵琶和羯鼓演奏出的绝妙音律,他的笑音也从燕乐之中传来。
长安未曾宵禁,任百姓在街上欢愉,而我只在灯下,拿出他昔日赠我的字帖,静静地临了一夜。
其实,百姓的日子并未因天下易主而有什么变化。可于皇族而言,意味着新的角逐。三郎恐怕一日也不敢掉以轻心,不过,这大抵已是他们的游戏。
我一早起了身,只觉一个人有些孤独,也不知音儿情形如何,梳妆之时,倒是有些想她。家中分外安静,我知道,这一阵子怕是不会再有人来打扰。
我低头理着花木,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唤我,“靖汐……”
我一惊,手中的花器猛得掉落下来,是他!
我回过身来,只见他穿深青色的襕袍,束着金玉蹀躞,贵气袭人。我愣住了,就这么与他相对了很久。
直到素春在一旁道:“娘子,还不快拜见陛下。”
我慌忙一跪,恭敬地行着大礼,口称道:“民女拜见陛下,吾皇万岁……”
他连忙赶来扶我,“快起来……”
“谢陛下……”我又一叩首,方才起身,不敢有违一点礼节。
素春见我如此,向我使了个眼色,便退到一旁,只留我和他就这么站在院中。这一面,竟然隔了一千多个日夜,才复而相见,安静无声。
他环视四周,负手而叹,“二十年了,靖汐。天授至今,已经二十年了。谁能想到,我……”
他说到这儿,轻咳了一声,自嘲道:“呃不,是朕,朕再回到这里,竟然已过了二十年。”
我躬身答道:“光阴荏苒,如白驹过隙,这里也和从前不大相同了。不过,那棵梨树还在,如今更繁茂了些。”
他向前一步,用手揽住我的肩,我却轻轻一颤,他的手便又抬起,低声道:“靖汐,四年未见,你便如此生分了么?朕登基第一日便来看你,就让朕站在院子里说话?”
“陛下请……是靖汐的罪过……”我连忙让他入屋,请他上座,又将烹好的新茶跪奉于他。
他见我如此,想是不愿看到,将茶放落至案上,问道:“为什么偏要这么生分?真的准备只做旁人了?”
我垂头道:“如今眼前之人是皇帝,靖汐自然要遵敬天子的礼仪……”
“那天子要你和从前一样,你遵是不遵?”他终于将我的手紧紧地攥住,我顺着力量方才起了身,恭敬道:“靖汐不敢……”
“那朕便先谢你吧。这四年,你为朕所做的一切,朕都知道。你去挡住袁氏与朕见面,找到证据交给成器,宁可自己受罚也要亲自入宫作证……这些,怎能是一个‘旁人’所能做的?朕谢过你了……”他一面说着,竟一面向我躬身拱手。
我连忙又跪:“陛下不可……陛下如今是万圣至尊,怎可如此?无论靖汐做过些什么,都是应当的。再说,都过去了。若真有些用,也不枉靖汐曾侍奉陛下多年。”
他一把将我拉起,“不要动不动就跪……你越这么远着朕,朕心里就越是难受。”他扶了扶心口,说道:“靖汐,你不知道朕有多感念。有多少个日夜朕想着你又因为朕担忧,受苦,就恨不得抛开这一身,干脆去认下所有的罪。你若不信,可看看这些年,朕增添了多少白发?”
他将我的手放在他的发线,我轻碰到他早已没有光泽的发丝,多了七八分的灰白。即使称帝,他的气色也不见得就好,何况他如今已近天命。
“陛下,靖汐相信,可这其实……都是靖汐自愿的,陛下本不必挂在心上,靖汐这么做,是想让自己心里好过些,若知道让陛下如此劳神,那便真是靖汐的罪过。”
“你还是不肯原谅朕,是吗?”他长叹一声,摇着头。
“靖汐不敢……”我的思绪忽然回到他赐我出内的那一日。我承认,那天他于我而言实在伤害至深,至今不曾消弭,可我却努力让自己不那么轻易想起,何况,还有后来的风波迭起。
“靖汐不愿再想从前的纠葛。如今陛下已登基为帝,自是一展平生抱负的时候,又何必再去追问以前的事,忘了就好。”
“朕当年实出无奈。若不是那样逼你,只怕不能让你死心……安心出宫暂避。朕心里何尝不清楚,那些不过是先帝和韦氏的苦心算计,是朕连累了你,而你,又怎会背叛朕呢?朕总是想着,你应该会懂,应该会理解朕实在是无可奈何,却没想到这些话却伤了你,让你难过了这么久。”
我的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眶,“有陛下这几句话,靖汐悬了多年的心也总算能够落定。其实,昔年靖汐初侍陛下,陛下也是这般,苦了自己,也伤了别人。后来,是靖汐贪恋太多,才不能从容地体谅陛下……”
“靖汐……你不必这样宽容,多怨朕一些,多给朕机会让朕弥补,会让朕好受些。”他似乎还有话要接续下去,可身子却支撑不住,似有眩晕地晃了一晃。
“陛下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适?”我连忙伸手扶住他,问道。
“不妨事。这些年,风疾重了些。若急切起来,自然不大好受。”他叹着气。我知他所言不虚,心头一紧,赶快轻扶他坐下,“那陛下快请回宫歇息吧。”
“靖汐,跟朕一同回宫吧……”他忽然握紧我的手,眼中掩不住殷切。
我本能摇头,“不要……”我一面向外抽出手臂,一面颤声说道:陛下如今复登大位,定有很多朝政要忙,靖汐不敢久留陛下,恭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