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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由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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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宫中回来,时辰已是不早。外头已经宵禁,到处都是夜巡的人马。
三郎已来了一会儿,正在花圃里看着。
“你怎么这时候来了?”我不免有些惊奇,那日之后,他只派人送过一两次东西,人却再未踏足过。
“想着姐姐这里安静,就来了。却不知道姐姐却出了门,让我好等。”他似乎心绪不佳,垂着眼睑说话。
我只好陪笑道:“你不是让我有空出去走走?我去城南看了几家花木铺子,就晚了些。谁知道郡王今日会来,是我怠慢了。”
他摇头苦笑,“哪有?我不过是看着这花,想起娘亲来,她是最喜欢‘洛阳红’的。”
我也向着花圃望了望,向前走了两步,与他一并站着,方道:“今日寒食,可为娘娘上过香了?”
他叹道:“一日都在宗庙里祭祀,哪里得空?再说,娘亲连墓葬之处都不得知,又不得在府中私祭,哪里能有上香的地方?只在心里想想罢了。”
我知他心中难受,又不好将这花圃的本意告诉他,便道:“花木有情,既然在这里见了,就亲手照顾一下,便也能聊寄心意。”
他点了点头。我舀起一瓢井水,递了过去。他一面接着,一面顺着我的手,向一株刚刚抽芽的植株浇下。为了让三郎也能尽一尽心意,我特地留下一棵,想让它在这个院子里生根发芽,待来日绽放。
“进屋罢,夜里冷。”音儿已掌了灯,又把屋子收拾妥当,我便让他到屋子里去。
他自个褪下罩袍,坐在榻上,一面看我向架子上挂衣,一面低沉道:“有些饿了,一处用晚膳罢。”
我嗯了一声,道:“今日备的都是冷食,若想吃些汤水,你便等着,我这就去做。”
“做一些罢。只要在心中祭拜过娘亲,也不怕违了什么寒食的旧例。”他端起茶来抿着,好像想让低落不那么显眼。
过了一会儿,我打点妥当,进来布菜,才发现案几上已有两杯斟满的酒。我将几样他爱吃的放在跟前,说道:“怎么了?自打你进门,就觉得你有心事。这酒……是为了什么?”
他自端起一杯,一饮而尽,叹道:“姐姐,我要离开长安了。”
“你要去哪?”我吃了一惊,不由地再问,却看他又已兀自饮下一杯。
“潞州。”
“是陛下的旨意?”我明白了过来。陛下对相王府的清理,怎会仅止于幕僚近臣,他这个自小就出类拔萃的子侄,又怎会被轻易放过?
他无奈地点头:“陛下命我任潞州别驾。过了今日,我便要卸下长安的一切官职,到潞州去了。”
我不由地站了起来,走到他身旁,情切地问:“三郎,告诉我,你可有危险?”我知道陛下和韦后如今的手段,这明面上的外任,谁知会不会是他们埋伏下的杀机?
他轻握我的手,说道:“这我不知。不过,我大哥暂未卸职,也算在他们手中留下了人质。若不出别的岔子,大概也不会做得太过明显。”
“那你大哥……难道这会已在险境?”
“有父王在,怎会让他出事。陛下杀鸡儆猴,有父王还不够?何必在晚辈身上无端下狠手,震慑一下就行了。”他说着,又饮下一杯。原是随性的话,可几句之间,却把他们父子三人的情形勾勒得清晰。
“倒也有理,你若能在潞州落个平安,哪怕暂避一阵,也是好的。”其实,我并不知道此刻该如何劝他,只因他的心中有太强烈的火焰,至今都不曾熄灭。
“可是姐姐,论理我不能走,我要在长安继续经营这一切。我不能让姑姑弃我,更不能绝于朝堂!不然一走数年,朝中哪里还有人记得李隆基的名字?”他说得激动了起来,酒也越喝越多。
我连忙按住他手里的杯子,“我当然懂!可你先要保全自己!否则被陛下怀疑起来,万劫不复都是有的。”
他一声长叹,“这我哪能不知?我只是难受,这一盘棋竟让父王走成了这样!只能任人宰割。这些年的心血,全都白费了。”
他的酒意有些上来,轻轻地靠在我的身上,让我的手能够抚得到他。我轻声说着:“你不要在这些事上太过怨他。他有他的命运,你有你的命运。他做不成的,未必你也不成,又何必追悔于过去?我知道你今日只是情切,平日里断然不会这么想,这么说。”
“姐姐真的相信,我也有我的命运?我还有可能?”他忽然抬起有几分醉意的眼睛,望着我看。
我庄重地点了点头,“三郎,虽然我内心并不愿意再有干戈,可你终究是你。我阻拦不了,也不愿因我的私心给你增添什么负担。我只是想让你平安,若不能够,便更沉稳些,甚至,该学他几分当年的忍辱负重。”
“姐姐……”他唤我唤得深沉。其实这些话大抵已有许多人对他讲过,只是不能和我所带来的那熟悉的温暖相比,让他觉得好受。
“但是,我总觉得这太难了。三郎……如今江山稳在陛下手中,他也不缺子嗣。你真的想好了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再道:“姐姐说得是,这的确是一条太难的路,甚至都不该我去想去走……可我不想放弃,好像天生注定我会为此一搏。不管父王会不会帮我,大哥会怎么看我,还有姑姑,她有几分栽培,又有几分利用。”
他顿了顿,“至于把握,还是胜算,我都还谈不到,但我愿意。姐姐,成败不悔,什么结局我都甘愿……”
“既然如此,你自己小心……这杯酒,你先答应我以平安为念,再祝你顺遂……”我知他性子执拗,决定的事,并非我能左右,只好为自己斟了杯酒,打算敬他。
他却用手掩住杯盏,望着我,“姐姐现在看我,是不是心里也有几分厌恶?”
我低下头,“这是从何说起?”
他抿嘴一笑,看了看他自己,“又是一个躲不开那些争斗的人,身上,手上,心上,都难免干净……姐姐自东宫,自王府出来,怎还愿意又与这样一个人在此对坐?其实,我懂姐姐的心意,不愿再与皇族纠葛,所以我并不敢轻易亵渎了姐姐……
可是……姐姐可知道这条路上的凶险,孤单……我不知怎样才能抚平。所以姐姐,你不要丢下我……不要弃我才好。”
我松开他握着的手臂,起身向靠窗子的地方走了几步,想要透一透气。他今日的话,和相王当日一模一样,他的所求,怎又不是当年相王的期望?可结果呢?于我而言,在三郎这儿的结果,难道就能比在相王那里更好吗?
我叹道:“我答应你,不会轻易这么做……可你身后站着那么多人,有亲族,有姻亲,有良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又有哪里会需要我?我不过一个居住在长安的妇人,并不懂得什么。”
他又一杯酒下肚,笃定道:“姐姐陪在父王身边十几年,什么事没有经历过?寻常之人怎会有姐姐的眼界和见识?若能得姐姐相助,那我便更能凭添助力……”
“三郎,你今日可还有别的事要说?”我感觉到他话中有话,只得一问。
“姐姐,不瞒你说。我去潞州,需带家眷同行,且归来无期,我不能中断了和朝中的联络。可长安的临淄王府,早已有陛下的人设下眼线,监视举动,总不方便。所以……”
“你要让我做你在长安的眼线?三郎!”我喝住他,全然不知他会有这样的打算。
他也起身来到我的身后,明明白白地说道:“不是要姐姐,而是要姐姐这个地方。姐姐可借这株‘洛阳红’,在长安做花木生意,具体的,音儿会帮你打理。我有要往来的,便都假借此名。”
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身子晃了一晃,说道:“三郎……你果然……要比你父王更精于此道。我不得不佩服……可是我……”
他扶了扶我,无奈摇头道:“姐姐!此事,我迟迟都说不出口,只因我真心不愿再让你卷入其中!可是姐姐,我没有旁的办法。这偌大的长安,我又能信谁呢?”
“你为什么不去和你父王,或者大哥商议?他们就算落魄,也总有可信之人为你所用。”
谁想这话却触着他的心底,他苦笑几声,缓缓地说道,“姐姐……这么多年,我为父王出力无数,舍了性命的也有几次。可若真遇上了事,他会怎么做,他会向着谁,姐姐恐怕比我更清楚……大哥?姐姐,你觉得经历了这么多事,大哥心里会如何看我?不瞒姐姐说,他和我,早就分植势力,互不相通了……”
我惊异于他的坦诚,却也着实能体谅他的难处。相王离不了他,却也不喜欢他的性子,凡事自是向着李成器多些。而他们兄弟表面和睦,其实内里也是各自笼络人心,这其中又有不少人是看好李成器的。
想到这儿,我好像有些心软,说道:“这我懂。可是……”我刚想柔声安抚一句,却忽然想到另外一样——三郎如今的举动已是只为他自己,而与相王无关了。
我难分对错,一时间愣在那里。不说旁的,除非他真的是天命在身,否则这条路千难万难,只怕他最后徒劳一场,又累及性命。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担忧,说道:“姐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放心,眼下,我虽有私心,但还不会越过父王去。天下毕竟还在他人手里,彼此还会一心。我的这些势力,不管多少,若父王需要,我都会拱手奉上。可若姐姐此番不帮我,我孤身在外,且不说我从此无力,父王他们恐怕……连卷土重来的机会都没有。”
我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三郎,我承认你的话有理。这些年,这些道理我听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后人都离开了,竟还是落不得一个安静清闲。我不想反驳什么,只是觉得很累,真的很累……”
他忽然向着我走了两步,想要揽住我的肩膀,可手腕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只有再叹:“这恐怕也是姐姐命数。从我们那日在这儿相聚开始,姐姐就逃脱不掉。无论是我,是父王。甚至还有大哥……我们总归都是这个命途。
但是姐姐,今日我求你,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我真心地求你,求姐姐不要拒绝……我不敢说是因着道理的对错,还是情有几许我便敢放纵,只求姐姐能助我……这是我的开始,也是我的后路……”
我一时无言。我知道,他们都很明白我的软肋。我始终说不出拒绝,也无法面对那双真切至极的眼睛。我不曾真的惧怕过他们平日里的威严,却着实害怕他们在我面前争相表露的脆弱。
我苦笑一声,竟点了点头,“你们都很懂,如何用情……可我却天生不忍,不忍拒绝他,如今也不知该如何拒绝你。也许我错了,你们原本没有什么不同,自然也谈不到负与不负。我不该向他苛求什么,也不该向你贪求太多。一句‘生于帝王家,身不由己’你们便有了做一切事情最好的理由,而我若要逃,要怪,只有那次相逢,还有心动、相守之类可以抱怨。那是我的开始,也是我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