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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回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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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许是酒后的缘故,三郎很是情动。我却执意拒绝,好像这是我唯一能在他身上拒绝的事。
这些欢爱看似有情,实则无情,只因原本就压抑至深,一旦跳脱出来,往往意味着不可琢磨的险境。于女子而言,期待越深,辜负越深,反而不如一并化作筹谋,不必在乎原初的本意。
而我,终究还是失身于他,虽不至懊悔,但会庆幸,不是昨晚,而是一个情到浓时,顺理成章的时候。
第二日,他便携了家眷远去潞州。我在城门看着他骑马而去的身影,竟是久久不能平静。
暮春之时,长安四处花团锦簇,美不胜收。院子里的“洛阳红”开得正艳,音儿正带着几个匠人在花圃中忙碌着。
长安贵族本就喜好牡丹,这花娇贵鲜妍,水光油润,其实销路不愁。可三郎叮嘱过我,十分的生意只做五分。若真的名噪京城,则会引来瞩目,可若太过懒散,也会惹人怀疑。又过了些时日,我便将后面的院子收拾出来,又置了一处花圃,取名“成丹阁”,只供熟客。
有音儿在前面应付,大多时候我不必抛头露面。三郎也从潞州捎回信来,安排得力的人手联络应酬,我在许多时候倒能得轻闲,只暗中帮着三郎瞧着即可。
而花圃所得的银钱,除去我们几人的吃用,一半送去潞州,一半则悉数献于太平公主府上。我方才明白他定要我这么做的理由,他身在外,不能为公主在朝中效劳,只有以财力相资,才能蒙公主不弃,不得不说他的运筹的确要比相王洒脱。
那日,前厅忽然来了些人,要十株牡丹摆设,还留下名帖,只说务必要东家娘子亲自送去。音儿好说歹说也不曾替我推掉,正在犯愁。
我拿来名帖细看,并无落款,府上的所在也是平常。我便说走一趟也罢,毕竟有人跟着,料想也无大事。
那府邸大门上并未有匾额,看着也不那么气派,我报上名号,便有仆从将我引进去。谁料里面别有洞天,流池曲折,奇石嶙峋,钟灵毓秀。我不禁被这巧夺天工的雕饰吸引,这等宅院,就算当年的相王府也无可比拟。我不禁放慢了脚步,一面仔细观看着景致,一面猜着府中主人到底是谁。
“果然是你。”一个清脆的女声忽然响起,从山石后面转出一个明亮的丽人,冲我笑道。
我定睛一看,竟是婉儿。我愣了一愣,知道她如今的身份,连忙跪下,叩拜行礼,“拜见昭容娘娘。”
“快起来,这是在宫外,不必多礼。”她斜插着金步摇,衣着华丽,富贵姣妍,做了嫔妃,气度上和从前相比的确判若两人。
我站起身来,见她不急着说话,只顾看我,便低头道:“娘娘要的牡丹,奴婢已着人送到殿阁了。这花喜阴,娘娘若想在书房里摆,也是好的。”
她拉起我的手道,“有些日子不见,这么生分了?就是因为我成了陛下的昭容,而你又不是相王的孺人了?你只管如从前一样,唤我姐姐就好。”
“是……”我浅浅一笑,尚不知她的用意,只好附和道:“这是姐姐在宫外的府邸?”
她露出深藏的笑纹,“陛下开恩,容我在宫外置了宅子,不必日日都回宫去,也好方便和民间学子的往来,为陛下觅得人才。”
“陛下待姐姐真好。宫妃外居,自古未有,可见当今陛下是开明的人,姐姐真有福气。”我恭维道。
她却笑着自嘲,“若是旁人,我也就这么应了。你是深知宫闱之事的,还瞒你做什么?陛下如今的年岁,还能待我有多好?何况,前有皇后糟糠深情,后有新人千娇百媚,陛下应付得过来么?我不过就是尚有些用处,方才有这个脸面。”
我知她所指的是什么,不禁想起旧日她在宫中那些似火的旧情,红了脸,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姐姐说笑。当今陛下倚重姐姐,世人皆知的。”
“来,有些日子不见,让我好好看看你。”她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然而莞尔一笑道:“这长安妇人的装扮很是衬你,只是简朴了些。人倒也精神,竟和那些花似的。相王若是见了,恐怕更会懊恼,只能自个儿后悔去。”
“姐姐什么都知道,何苦打趣我。”我不想绕回从前的话题,陪笑道:“姐姐如何猜到是我的?今日为何又一定要我前来?”
她见我有避着的意思,便也不再调笑,说道:“那日学子诗宴,陛下命我在这儿相看主持,有个诗文不错的将成丹阁的牡丹献我,很合我的眼缘,就拿来做诗题,热闹了一阵。我左右细看,这花和从前大圣皇后在后园中种的品相甚像,自然想到这不是寻常俗物了。”
“姐姐见微知著,靖汐感佩。姐姐若喜欢,每到时节,我便送来府上供姐姐清玩便是。”
“我不只是我,这里名流学士,络绎不绝,你若想做大生意,我可保你冠绝长安,名噪一时。”
我见她言语之中有试探之意,便推脱道:“靖汐谢过姐姐好意。可姐姐知道,靖汐素来喜静,种花种草不过是给自己找些事做,不为旁的。若真如姐姐所说,靖汐必缠于琐事,不得分身,倒辜负了这其中的清雅,那便不做也罢。”
“说得也是。你一向就是这个性子,如今离了宫府,该如鱼得水才是。”她叹了一声,又向宫城的方向努了努嘴,轻咳着,“那边的事,你便全不关心了?”
我低下头,刻意回避道:“自然是。我已奉旨出内,便不敢再有瓜葛。何况如今隔了这么远,两相安好便可。”
“看你这话,心中还念着他呢?”不知怎的,婉儿今日好像总要把话扯到相王身上,倒让我有些疑惑。
“靖汐不敢……”
“这倒是真话。可不敢总不是不想,不想则因情断,不敢则是畏惧着什么,但心却是软的”
她始终话中有话,令我不知该如何作答,索性就抛出了疑问,“姐姐究竟想要说些什么?不妨直说吧。”
她看了看我,敛起了一些笑意,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相王这两年总是告病,身子大不如从前,我也不常见到他。如今陛下已立卫王为太子,他更是少出,连前些天的宫宴也告了假。陛下心中惦念,连日的送医问药,操了不少心呢。”
细细一想,婉儿这话大有深意。可事关储位,我又怎敢多言?于是道:“相王有旧疾,能得陛下过问,自然能好得快些。”
她好像不曾看到我的犹疑,径直说道:“陛下虽说还有好几个儿子,不是获罪在外,就是年幼无知。太子呢,行事莽撞,不得皇后欢心,若能得个德高望重的宗族重臣辅佐,不出什么差错,倒能保住一时,若是没有,恐怕长久不了。”
我心中一惊,向后退了两步,躬身道:“姐姐,朝中之事实在不宜与我说起。靖汐不过是一个民妇,不敢妄听妄言,姐姐若没有别的吩咐,靖汐便先告退了。”
她见我的样子,又是一笑,“怕什么。你这么聪慧,心又还没凉,总会明白的。再说,如今我在宫中就相识的老人儿不多了,我可不想看你这么飘然洒脱,还是一起走到最后吧。”
“姐姐……”我愣了一愣,不知她的意思是要将我带去何处。她顿了顿,向远处望了一会儿,见我仍然痴神,便道:“我送你出去,一路也再看看这宅子的陈设。你若愿意,随时可以过来。”
我跟她一路前行,明知自己似乎该问些什么,可又始终不曾开口。她也不再勉强我,可刚才的几句话,便在我的心头撕开一个口子。她不会凭空唤我前来,也不会说上这么一番话。事关储君,又事关相王,这已经很难让我再风轻云淡。
我戴上帷帽,尽量把脸遮得严实,沿着西市的街道向坊里走着。春末的尘沙在空中扬起一些淡淡的霾雾,这热闹的坊市仿佛与我无关。
我想起那日入宫时遇到李重俊与他详见的巧合,又想起三郎临行的那晚,也曾影射此事,又叮嘱我无论袁有灵来求什么,都切勿心软答应……
李重俊势单力薄,笼络相王于他是有好处,可婉儿刚才已将厉害说透,相王若与太子勾连,必是万劫不复。可陛下呢,顺水推舟,名为辅佐,实则又将相王置于险境。
说来也怪,这本来都是我无能为力的事,我如今身居于外,原本也不必我再担心。但婉儿的话却好似一张不断收拢的巨网,我一刻也不曾逃脱过,仍在原初的地方,看着所有发生的一切。我的“离开”近乎虚妄,而我答应三郎的,无非也是这网中自然的一环。
她在很多年前就曾告诉过我,太宗皇帝之后,大唐皇室早没有能够独挡一面的男子,我们又怎能期待在他们的羽翼之下只顾相守女人的幸福?我们要做的,原本就是同他们站在一处,或者,还要比他们站得更久,走得更远。
被利用,磨砺,甚至被放弃,死里逃生,都是寻常事,我们仍然要笑靥如花,寻找能够绽放的小小缝隙,然后自我修复,复活。
不必慨叹这是什么命运的安排,也不必抱怨不公,就让他们做我们身后的幕影,而我们就这样,带着镣铐跳舞,或者,吐尽芬芳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