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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余怜(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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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便是寿春郡王嫡长子嗣恭的百日宴,我随相王至府中庆贺。有些日子不见李成器,听说前日陛下有意授他官职,殿下授意他力辞,已避如今张氏专权的锋芒。
府中来客自是不少,我看过嗣恭,又与元若相谈几句,她看着比从前丰腴饱满,更添了几分雍容华贵,形容举止已全然是这府中正妃。青柔上前,在我耳边耳语了几句,我便起身出来。
原来是芳媚正陪着殿下在花圃里玩赏,那边有几个仪容不俗的女子,正低头写些什么。我明白芳媚的意思,若直白引荐新人,恐怕殿下觉得突兀,不如这样,先让殿下动心才好。
我刚行过礼,便见芳媚笑道:“豆卢孺人,你来的正好。方才与殿下走过此处,只觉几株梨花开得正好,便邀几位官家娘子写些诗赋,不拘什么都好,你也同来看看,可有佳句?”
我推脱道:“还是殿下与侧妃来看吧。妾身哪里懂得?”
“你何须过谦,本是玩笑。各有所好,也是正常。来。”殿下笑着邀我,我便一同上前,翻看起来。
“孤墨空霜几回隐,边树春风一度青。”
其实女眷游园,少不了寻常应景之作,细看下来,大多无甚新奇,倒只有这一句吸引住了我,不禁吟了出来,谁料同时,殿下也看中了这句,竟与我同时吟诵出声。
“殿下也觉得这句好?”我会心一笑,眼见他嘴角露出的笑意,恐怕他也想知道这句出自谁手。
“是啊,这句素雅清新,颇有灵气,自然于热闹之中脱颖而出。”殿下不禁又细看着字迹,那笔迹端正,想来亦是临摹王羲之多年才能有的。
芳媚见状,自知殿下满意,连忙道:“殿下这句评点却也巧了,竟道出了写诗人的闺名。”
说话间,一个相貌清丽的女子上前行礼:“臣女袁有灵,见过相王殿下。”
她身穿一件月白浅青的襦裙,只梳简单螺髻,在这梨花散落的花圃里竟宛若仙子一般。我不由生出了好感,再看殿下,他也不能不被这眼前的美景吸引住。
芳媚唤着殿下,殿下方才回神,允她起身,又念着她的名字,“袁有灵,你是?”
“臣女是袁恕己之女,今日随父来府中贺喜。刚才的诗句是臣女卖弄了,多谢相王殿下赞许。”她恭顺地低头,言语亦是得体。
“原来是他的女儿,竟有这样的才情,诗是好诗,字也是好字,意蕴更有绝尘之感,实在难得。”殿下的目光在她身上久久不曾离开。过了片刻,方才摇头一笑,又赞了一句。袁有灵低头含笑,看她眉眼之中,对殿下怕是早已生情。
殿下略一沉吟,又轻咳一声,对她说道:“你父是个严谨之人,想来平日也总是拘着你读书习字。今日难得来此,去前面玩儿吧。金仙和玉真她们也在,会与你投缘的。”
袁有灵自是躬身告退,远走之时,也不忘回眸。殿下隐起笑意,挥手退却身旁的婢女,道:“芳媚,你苦心安排,这是何意?”
芳媚道:“妾身见殿下日久忧思,不得舒缓,想要为殿下分忧。袁家娘子的才情都是一等一的,想来也能入殿下的眼,不如就留给身边吧。”
殿下只是摇头,“谢谢你的好意。本王并无此意,何须耽误人家女儿。再说,母皇一向不喜相王府上下与重臣联姻,你又何须自寻麻烦?”
“这……可袁有灵的确难得。再说,看她刚才神色,想来也被殿下的风采吸引,必然会尽心侍奉。孺人想来这么觉得吧?”
“我……妾身……”我支吾了片刻,才道:“袁家娘子的才貌,的确配得上殿下……”
殿下瞪我一眼,仍摇头道:“罢了。芳媚,本王知你是好意,不过此事就此作罢,勿要再提了。你去差人唤袁恕己到这儿来。此事不宜拖沓,你既知会过他,便总得有个交待。”
芳媚还想争取,却见殿下坚持不肯,只好先去。一时园圃中只留我与殿下两人。“你也这么想?让本王再纳新妾?”他沉下脸来问道。
“殿下……妾身没有。侧妃也是担心殿下,方有此意,妾身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不知她今日的安排。刚才……又见袁家娘子实在出众,若殿下心仪,自是好事。”
“语无伦次!”他低声喝住我,不悦道:“再给本王些时间,便这么难吗?芳媚不知便罢,你心知肚明,这又是为了什么?袁有灵的确是个好女子,但她何须入相王府,再来受一遍你捱过的罪?”
我低声道:“现下终是太平了很多,日子定不会如从前那般难过。其实殿下许久未纳新人,若有心动,也不该错过才好。”
他却忽然情急,转身过去,道:“靖汐!你是故意要来气我?你知道,我对你有多少愧疚?袁有灵虽好,难道我会忍心再给她一样的结果?”
我明白,他已对袁有灵动了心。可无论东宫,还是相王府,男女之情,都无法用常理考量。越是动心,才越会给她带去苦痛。越是深情,才越会不得已将她所伤。
我忽然无力言说,缓了一缓,几件不能怪他,却因他而起的深伤一一涌起。
我其实并无所怨。他一开始,不也是拒我于千里之外,生怕生了真心真情?何况他一早说过,他能给我的很少,也不知日后祸福。而如今我们已相守数年,比那时所期幸福许多。
我轻声道:“殿下,其实你并不了解女子的心意。有些女子要的的确是名位、子嗣、富贵荣华。但也有女子是不顾这些的。她们也许求过,但得不到也不会动摇她们心中的那份感情。也许有过失落,有过痛苦,但还是会坚强起来,就算飞蛾扑火,又有何惧?只因心中爱着那个男人,而那个男人也值得所爱。殿下,靖汐如此。我相信,袁有灵,也会如此。”
“靖汐……”他听了,倒是十分动容,又紧紧我住我的手。
“殿下,其实你无需愧疚。靖汐怎舍得让你总在愧疚之中?很早以前靖汐就说过,愿做那个在你身旁永远能够带来温暖之人,让你不寂寞,不孤独,无论境遇都有人陪着。如今你若总是这样,便是靖汐没有做好,所以该愧疚的是我……”
“那便就是你了……你怎么忍心再有别人?”他忽然拥住我,抚着我的发髻,“这么多年了,还有这辈子,既然已不能改,那本王就肆意地欠你一人……”
“若注定是我,那便是我……殿下日后不许再多心了。”我将手放在他的心口,看他点了点头,谁想今日歪打正着,原本不知怎样的结果,却无意中打开了他的心结。
不一会儿,袁恕己自前厅过来,两人便坐在花亭里相商此事。袁恕己何等聪明,知道如今朝中纷杂,相王府前途未明,自己已任司马,并不情愿将女儿再嫁于殿下。无奈袁有灵竟早就对殿下倾了心,方才无奈答允此事。今见殿下无意,倒也松了口气。
我心中正叹着这一切的缘浅,只见自后面的小径中走出几人,为首者竟是陛下。“恭迎陛下。”我连忙跪下行礼。殿下与袁恕己听闻此声,才连忙起身迎驾。
“相王,今日嗣恭百日,你不在前头受贺,怎会在这儿?”陛下允众人起身,徐徐地在亭中坐下,问道。
“母皇不是说身子不适,怎么还又来了?都是儿臣侍奉不周……成器他们怎么也不见?”殿下亦不知陛下为什么忽然来此,只好支应起来。
“陛下晨起觉得好些,想到嗣恭是相王嫡长子所生的嫡长孙,自与旁人不同,才特意来的。赏赐刚才寿春郡王夫妇已在前面接了,陛下不喜人多,想要在府里四处走走,没有各处通传,谁想相王与袁司马会在这儿呢?”张易之一面说,一面似笑非笑,又十分周到的将茶奉给陛下。
“母皇对嗣恭如此疼爱,谢母皇恩典。儿臣原也是图个清静,才来了此处,也正要到前头去呢。”殿下躬身,说得小心翼翼。
“无妨,朕也是图个清静。看你们似乎在商议些什么,如今相王也已开府设官,有事怎么不在相王府里说,还要借着嗣恭的好事在这儿商议?”陛下左右环顾一番,若有所指的问道。
“这……”殿下与袁恕己相视一眼,觉得的确有些不妥。张易之在一旁故意道:“陛下,那必然得是平时不宜在相王府里说的。”
“张侍郎多心了。”袁恕己已知张氏之意,忙上前一步道:“回陛下,臣有公事自然是平日里在相王府回禀殿下,今日是臣有桩私事,想先问一问殿下,还有豆卢孺人。”
“哦?私事?”陛下听了倒有些兴趣,又看我侍立一旁,点头道:“这倒也是。既然有女眷在,难道是与儿女婚嫁有关的?”
“陛下圣明。”袁恕己躬身道:“臣家中还有一女,已到嫁龄……”他话至此处,却不知如何再说下去,若直言想要私献殿下,恐怕陛下更会多心。
殿下见状,忙接过话来,“袁家娘子刚才还在这儿,倒是个温柔贤淑的女子。母皇若见了,也会喜欢的。”
陛下听了一笑:“是么。那不妨说说,想要嫁给何人?既先与相王商议,那朕就猜上一猜,是成器他们兄弟?”
袁恕己忙道:“不……不……如今陛下在上,臣怎敢再做主张?若小女有福,能得陛下赐婚,臣一家感激不尽,定会效忠陛下,肝脑涂地。”
我在一旁暗叹,这袁恕己倒是精明,推脱得这般干净,也不禁为袁有灵捏了把汗,全然不知陛下将要把她指给谁。
果不其然,陛下指着袁恕己,笑道:“你倒乖觉。把这难题抛给了朕。不过,朕倒最喜促成姻缘。看着儿孙们大了,朕自是高兴。”
“陛下,眼前倒桩现成的婚事,陛下怎么忘了?前儿个太子不是还提起过,义兴郡王刚刚封了爵位,身边想要添几个人?”张易之在一旁陪笑道。
我心中一紧,这义兴郡王李崇俊是太子的三子,于宫中软禁多年,性情是出了名的暴躁乖戾。袁有灵若跟了他,真是明珠暗投,怎是良配?
我的目光不由地望向相王,他亦微微喘息,想来也是十分不忍。我不由地想要为袁有灵一争,刚要上前回禀陛下,哪怕说出她其实意在相王。可殿下轻轻摇头示意我不可莽撞,我心里几番挣扎,还是缩回了脚步。
陛下琢磨了片刻,笑道:“多亏了五郎提醒。既然如此,袁恕己,那便将你的女儿赐给义兴郡王做个孺人吧。”
“臣代小女叩谢陛下恩典……”袁恕己虽然心疼女儿,但也自知不能扭转什么,便也爽利地跪下谢恩。
“恭喜袁司马,母皇钦赐的婚事,自有无上荣光,必得好好操办一番。”殿下亦向前相贺,可话音中已有颤声,分明深埋着无穷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