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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君心(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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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嗣告病数日,淡出朝堂,宫中竟是十分的平静,庐陵王刚刚返京时的波澜似乎早已平息。东宫、大内、朝堂,仿佛许久不曾提起兴废的事。我不禁敬佩皇嗣的预料,越无人心急,真正心急的就只有陛下。
可陛下心中究竟如何作想呢?几次宫宴,她都不动声色,目光逡巡在每个人的脸上,却不含任何偏颇和意味。倒是笑着叮嘱李成器和三郎,娶妻纳妾已有些年头,怎么也不给她添个重孙儿。此话一出,陛下选李氏子孙为继的心意怕是已然笃定,可究竟是谁,仍然全做谜团。
宫中终于传出消息,说武承嗣深夜面见陛下,痛哭流涕,只求武氏江山不落入他姓之手。陛下虽有动容,却最终不曾答允,反而劝他许多东西要放宽了心,多多保养自身,教养后人,才是为武家续了命脉。
可这消息,却终究不再出自婉儿。我偶尔入宫,想要寻她相见,她也避而不见,或干脆就派人回说去了太平公主府上,直到那一日陛下家宴。
只因庐陵王病愈,偶尔兴起,同二张一并去御苑狩猎,三人尽得了好彩头,又有西域新供的葡萄美酒,陛下高兴,便在宫中设宴,也召诸位郡王入宫相陪。
“三哥已能狩猎,想来身子已是大好,这杯酒,敬三哥。”皇嗣在座,举酒相敬。
“有劳四弟挂心,多是母皇的恩典,终能得治。你我兄弟,终于又能一同为母皇尽孝了。”
庐陵王温和一笑,说罢,便饮尽一杯。此话倒是含义颇深,至少,陛下已然许他不必再回房州去了。
那边太平公主正和陛下耳语,似乎不曾听到他们兄弟这般客气的寒暄。婉儿见状,便笑道:“皇嗣殿下不知,今日庐陵王可是一箭射中了御苑里的那头白鹿呢。那白鹿最是灵敏矫捷,可谓天赐之物,陛下早就说过,谁若射中,必有重赏呢。”
婉儿虽是说笑,可这皇嗣殿下和庐陵王几个字放在一处听来,总是那么别有深义,倒一时让所有人的目光又落在了他们兄弟身上。
张易之不知在一旁与庐陵王妃言说些什么,听了这边的话,笑着附和道:“臣今日便是冲着这只白鹿去的,谁想却不及庐陵王呢。陛下若要重赏,可定不要让臣瞧着嫉妒才是。”
陛下听了张易之的话,心下欢喜,竟是开怀一笑,又道:“六郎,朕刚想问问,庐陵王要想什么赏赐,你便就给朕出难题,更是给庐陵王出难题了。”
庐陵王与王妃相视一眼,向陛下道:“儿臣本不善骑射,今日不过是侥幸射中。况且,张大人也助了儿臣一臂之力,方才有的。儿臣怎敢讨赏?”
陛下笑意盈盈,道:“这是猎场,自然谁射中了便射谁的。你多年在外,朕许久不得赏赐。今日可是难得的机会,说来听听。”
庐陵王谦逊地低头,犹豫片刻,才道:“这……儿臣蒙母皇恩典,得以回京医治,如今还能上马骑射,平生心愿已足,哪里还有他求?母皇若要赏赐,儿臣倒想给裹儿讨个赏。她如今已到了议婚的年纪,儿臣……哎,总觉得亏待了这孩子,想求母皇为裹儿赐婚。”
陛下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你的心愿,朕懂得。朕也为人父母,总归明白你的一片苦心。你既求朕赐婚,恐怕已有了人选了吧?”
“这……自然得听母皇做主。儿臣只想为裹儿求个武家夫婿,已结百年之好。”
庐陵王的目光扫过魏王、梁王,这本是一件不小的事,却在几人脸上都不见什么惊异之色,可见已是私下商议过的。
陛下沉思片刻,道:“你有此心甚好,也是裹儿的福气。其实朕也有此意,只是承嗣家里适婚的只有武延秀,可他常在突厥,朕也不能再让裹儿离京受苦。此外,也只剩三思的次子武崇训,倒是一表人才,和裹儿很是般配。你既说了,朕便准了。”
“能嫁于高阳郡王,自然是裹儿的福气,全凭母皇做主。” 庐陵王笑着示意庐陵王妃、裹儿一同起身叩拜,梁王亦似乎有所准备一般,带了武崇训在堂下站定,叩谢陛下。
婉儿在一旁笑吟吟地,说道:“原本想着庐陵王一举射中白鹿,便是个吉祥的事,谁料又添了高阳郡王和裹儿的一桩婚事,今日可真是大喜。可如今,奴婢却还不知如何称呼裹儿,这样直呼其名,实在是僭越了。”
陛下笑道:“多亏婉儿提醒,不然倒显得是朕糊涂了。裹儿赐封安乐郡主,待及笄之年,便与崇训完婚吧。”
婉儿方才屈膝,“奴婢恭喜安乐郡主了。”几个小辈也不禁向裹儿与武崇训道喜。李成器亦与三郎亦拱手说上几句。只有李成义低头不语,手紧紧握起,亏了李成器唤他,他方才起身潦草一贺,却只顾着命身旁的宫婢不停地添酒。
我心下有些难过,知道他心中仍有仙宜。仙宜还朝后,因着突厥退婚的事不好再嫁,武承嗣觉得失了面子,听说也时常责备,不把她的事放在心上。李成义几次求皇嗣想再娶仙宜,皇嗣也不曾明言,只许他颇多的银钱,让他随意纳妾。
正在此时,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忽从席间一路跑了过来,挽着安乐郡主的衣裙,道:“姐姐,我也要,我也要……”正是庐陵王的幼子李重茂。
裹儿红着脸道:“你要什么?小小年纪,可知道这里在做什么吗?还不拜见皇祖母?”
李重茂的乳娘连忙过来,与他同跪,向陛下行礼。陛下却被这虎头虎脑的孩子逗得开心,说道:“来,孩子,到皇祖母这儿来。”
“你可知道,你姐姐今日为什么大喜吗?”陛下给重茂的口中塞了一块儿点心,笑问。
“因为姐姐成了婚,要做人家媳妇。”重茂倒也不胆怯,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陛下。
“那你呢,你想要什么?”陛下怕是被这孩童的天真所感染,言语之间满是宠溺。若不是庐陵王一家在外,保全了幼子,我几乎从未见过她含饴弄孙的模样。
“我也要媳妇……就她……”小孩子奶声奶气的声音,更让陛下抱着他不肯撒手,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倒也有个身着宫装的女子,怀中抱着一个女孩。原是陛下堂侄的幼女,现下也寄养在魏王府里。
陛下笑得合不拢嘴,道:“也是我武家的女儿啊,这么小便有缘分,也是不易。朕便把她许给你了。等你长大,记得要好好疼她。”
众人亦随之哄笑,举酒言欢。
“想不到庐陵王今日一并为儿女说得好亲,可真有福气……”
“好久未见陛下如此高兴,臣等看着也实在欣喜……”
“陛下待庐陵王甚厚,看来是想要补偿庐陵王一家多年来受的苦啊……”
“李氏武氏联姻,是国家之幸。陛下深谋远虑,一下子就看到了十几年后,真是圣断……”
我亦在一片颂声之中,跟随皇嗣,举着杯中的酒,此起彼伏。皇嗣虽然面容仍旧淡然,但我能感觉到他的心头并不好受。
多年间太初宫的宴饮,他是众矢之的不假,却也是十足的主角。可如今却与从前不同,这番冷落的内涵,恐怕众人皆已看得明白。
再怎么难熬,这戏还是要演下去,皇嗣自然不能轻易离席。席间刚奉来炙鹿肉,众人又是好一阵恭维。我素来不食此物,总算寻了个机会出来,想要透一透气。
刚走不多远,便见几个宫婢正向宫中奉茶。末尾的一个悄然拦住我:道:“孺人可是有些腻着了?不如随奴婢前来,这里有茶倒能解腻。”
我见那宫婢神色沉静,便与她向里面的回廊走了几步,到了一个更开阔的地方。她奉了手中的茶给我,我掀开之时,却见那茶顶撒着的花瓣,飘出一个字来,正是东宫密钥。
我会意,连忙轻晃着茶盏,很快便乱了字形,刚要喝时,那宫婢便凑近我耳边道:“狄公昨日面圣,皇嗣无机会。婉儿如今也是庐陵王的人,只看殿下要怎么做了。”
我听了不动声色,已然将茶饮尽,又将空盏放在她的托盘上。她刚要躬身告退之时,却见婉儿从廊外绕了进来,见我便问道:“你怎么倒出来了?”
我镇静地答道:“你知道,我是不吃鹿肉的。但今日又不好不沾沾庐陵王的喜气,勉强吃了几口,这不,腻着了,便出来先问宫婢要盏茶喝。姐姐怎么也出来了?”
婉儿看了看那宫婢,又见她托盘之中的残茶,并无什么不妥。便道:“这也罢了,来,随我走走。”
婉儿随口令那宫婢退下。我倒吸一口冷气,才知道她刚才为什么要与我私语,却引我到这开阔的地方,又一味地伺候妥当。只有这样,方才能躲过婉儿的目光吧。
我与婉儿一路走了几步,她笑道:“怎么,你倒与我生分了?还是如今与皇嗣正是浓情蜜意之时,心中他的分量重了,便更是为他担心。”
“姐姐取笑我了。我这辈子,难道还能心有他人么?”
“有什么不能?这可是大周天下,哪有什么女子必得从一而终的事?再婚再嫁有什么不可?你这些年想来也过得压抑,若能轻松些过活,尽得人间之乐,不也是好事?”
“姐姐这话却是何意?靖汐似有些听不明白。”
婉儿收起了笑意,一下子正色道:“没什么。我只是怕你今后更不如意,提早和你预备着些。自古女子若痴情起来,就难免犯糊涂。不但帮不了什么忙,万劫不复倒有的是。”
“姐姐……”
“你不是已寻了我几次,想问我的,我岂能不知?我不见你,只不过是知道,怕大家都心如明镜,只有你还蒙在鼓里,非要得到个答案方才罢休。殊不知谁会明白告诉你?就连皇嗣自己,也只不过是在等待时机罢了。”
“等待时机?求姐姐赐教。”
婉儿笑道:“你不必试探我,我也不用瞒你,如今我已跟了庐陵王。”
“跟了?姐姐的意思是……”我问道。她莞尔一笑,点了点头。她的脸上浮起一层红晕,我方才明白,她这一注下得有多么深。
“姐姐可是心中有着庐陵王?若不然,就算姐姐选了他,又何必以身相许?”我看着眼前的婉儿,好像从不认识。我终于明白皇嗣的话,她和我终究是不同的。
“不如此,如何让他,还有庐陵王妃信我?你不会到了此时仍然觉得,这宫中的存亡之道,还有半分真情的影子?”
我苦笑着,“我还是愿意相信。也许在姐姐眼中,这实在是愚蠢,可我……还是想知道,姐姐究竟是为什么?”
婉儿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道:“你其实想问,我为什么选了庐陵王,而非皇嗣?庐陵王远在房州十多年,于朝中无涉,儿女又多无能,不过是个无依无靠之人。他若想复起,只有一条路,就是紧紧地依着陛下,我便有了机会。
可皇嗣呢,他常在京中,就算被软禁多年,虽难说势力犹在,但无论上下,总有人对他忠心耿耿,也包括你。这本就是陛下所忌惮的,如今还能任由其更盛不成?何况,寿春郡王和临淄郡王,都是有天下志的。你说,陛下心中会怎么想?这其中又怎会有我的位置?”
我无言以对,竟被婉儿的一席话说得怔住。任她唤了我几声,方才回过神来。我不好意思地一笑:“姐姐洞明世事,我钦佩不已。只是日后,不知是否还有听姐姐指教的机会。”
她听了,倒也一笑,“你是我见过这宫里有些不同的,我必是有几分喜欢。或者是说,从你身上,我看到了我早已放弃的自己,所以倒更想看看你的结局,再问问自己,是不是选错了。”
“我一直以为,姐姐是我的镜子。听了姐姐这话,我倒像是姐姐的镜子了。”我长叹一声,不知道今日是不是我与婉儿多年情谊的终结。
“那刚才姐姐所说的‘等待时机’,又是什么?”我忍不住一问,好像在抓住最后的时机。
她善意地笑笑,将我的手握住,轻叹道:“只是皇嗣心中的时机罢了,无关旁人。也许就在今日,也许还有很久。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