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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君心(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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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是数日。可那天的宴会,我记忆犹新。庐陵王的出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而陛下对他嘘寒问暖,关爱有加,恐怕更令人惊诧。
庐陵王已逾四十,数年风霜后,他鬓发灰白,腰背亦有些佝偻,贸然一见,定难知也是当年曾君临天下的帝王。庐陵王妃倒还周整,形容却也如民间寻常妇人。夫妇二人拘谨在座,不由地引来不少故人嘘唏。
皇嗣自幼与庐陵王不甚亲近,又是在他被废之后登上皇位的,两人见面难免尴尬,冷也不是,热也不是,除去叮嘱庐陵王调养身体,倒也并无别的话可说。
太平公主倚仗皇宠,埋怨陛下为何连召回三哥这样的大事都瞒得一丝不漏。陛下笑答,不过是回京养病,何须兴师动众。
最尴尬的莫过于武承嗣。应付往来虽不至失礼,但却不止一次在无意间碰洒手中的酒杯。李氏嫡出的两兄弟在前,恐怕他也知道自己走不长远。
还有陛下若有若无的笑意,婉儿明显挑看时机的恭维,庐陵王妃零星溯忆几件陈年往事,而久拘宫中的李重俊,也似乎要扬眉吐气……还有李成器、李成义、三郎、仙蕙、武延基、武延秀,刚刚返回宫里的庐陵王爱女李裹儿,也在各怀心事的寒暄。
太初宫从未这么热闹,却也自深不可见的地方涌动着种种暗潮。
我亦微笑得体的应对一切。如他们一样,却也和他们不同。说到底,他们是局中人。未来如何,不过是用各自的运道以博天命。而我,不过是在他们感到疲惫之时,留出一处宁静安全的怀抱,供他们休养生息。
自那以后,陛下赐庐陵王居于内宫修养,命沈南蓼亲自侍疾,所奉饮食用药皆为上品。虽恩宠有加,但却并未复封爵位,裹儿也无封号,倒是替了当年的仙蕙,在太初宫随着陛下一同起居。
忽然间,这东宫好像有些不自在了起来,从前一段渐渐清朗明快的日子似乎又不复存。连宫婢和内侍也常在暗处感叹,好容易盼到开了禁,却又赶上庐陵王回来,跟着皇嗣这么多年,还是熬不出个前程。
我虽能懂,也觉得此话刺耳难听。旁人也罢了,那些服侍多年的,这背后的埋怨讽刺也实在令人心寒。我难掩众人之口,心中烦闷,且皇嗣一向宽厚,更不可在此时加以重责,倒日日缠在些琐事上,竟是少有的心力憔悴。
皇嗣自是比我更难。长兄无罪复归,也不曾正名,却日夜于陛下身前,言语皆是母子情分。他为幼弟,好像窃据了东宫一般,进退两难。然府门虽开,却更无朝臣敢于亲近,倒也真的敬服朝臣们的心思。
我不禁慨叹,若说原来,东宫的一切只在陛下的掌中,而如今,东宫的一举一动,仿佛在光天化日之下。任谁都可评论言说,或只待东宫易主,或置身事外,不过再看一场好戏。
……
那日晨起,我正在房中梳妆,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唤我。“见过孺人。”
“素春?”我不禁站起,惊讶地看着面前之人。他腿脚仍跛,却不用再扶着拐杖,行动也利索了很多,人也精神,看来他的身子已经基本复原了。
“素春,看你的样子,已大好了?”
他面带笑意,拱手道:“是啊,这些年蒙皇嗣照顾,小人能好的都已好全。这不,怕孺人力不从心,便回来近前服侍了。”
我想起了昔年同在丽景门受难,他先在馆阁,后出宫养病,一晃也是多年,竟有些哽咽,道:“回来就好。总算又有信得过人在殿下身边。说实话,自打郡王们都出了府,我倒比平时更思念故人。”
他亦是一脸的诚挚,深沉道:“小人怎能不懂,这些年,实在难为孺人了。小人从前虽不能在府中尽力,可却也没闲着,日后再细细回禀。”
我明白他的意思,亦不多问。“有你在东宫,我总算能松一口气。只是又到非比寻常的时候,实在是有劳了。”
他躬身道:“小人自然会为殿下鞠躬尽瘁。对了,殿下请孺人晨起便前去庄敬殿一趟,说若有梳头用的上好墨膏,且带些过去。”
“好。那便一同前去吧。”我忙命青柔取来,直着了淡妆,便匆匆跟着素春出门。
庄敬殿门紧闭,侍奉晨起的宫婢们仍在廊下等候。素春示意我自己推门进去,我顺便将宫婢手中的巾栉盥洗之物接了过来,一并奉入殿中。
“……殿下,你怎么了?”谁料皇嗣却是捂着心口,躺在榻上,看他额头上冒着汗珠,我才知道,原来他又犯了风疾。
我赶忙扑了过去,用手帕替他轻擦。皇嗣低声道:“不碍事。素春已去请沈南蓼了,还是老法子,几下便好些。”
我心中一疼,却又觉得有些蹊跷,毕竟昨日还好好的,便问道:“殿下的风疾已多年不曾复发,怎么会突然间……”
皇嗣轻做嘘声,“来,先用墨膏替我将这鬓角的白发掩着些。若让庄敬殿的宫婢去取,大张旗鼓,惹人闲话。只好从你那里要些来。近些日子烦心,竟一夜增了这么多白发。若一会让沈南蓼看了出来,恐怕又有麻烦。”
“妾身懂了。这……哎,实在是难为殿下了……”我轻轻将他扶至镜前,那铜镜的青光便也反照他的形容。他才三十六岁,正是男子最好的年华,可多年禁闭,惊惧担忧不曾少过,早已难见那种昔年的神采奕奕。我细细替他抿着头发,眼角不觉充盈了泪水。
他回身攥住我的手,道:“别哭。我没事……如今我能做的并不多,有一点便是一点。不过,你这难过的样子,一会儿让沈南蓼看了,倒更显得真切了。”
我点了点头,收起眼泪,道:“妾身记得,殿下这风疾,原本是个有些忌讳的事,那殿下为何要用这病来试探陛下的意思呢?
“此时总不是什么悲怆的时候,若无端发了病,只做无能受惊,担不起什么大任,不是再好不过了吗?再说,若想告病一段,也得有个像样的理由。”
“殿下!……”我不禁摇头叹息,心中被一种熟悉的痛压抑得难受。
“好了,一会儿再给你解释,本王现在……”他像是胸口闷闷得紧,待我为他束好了头发,便真的支撑不住,一下子倒在榻上。
沈南蓼却迟了很久才来。把脉过后,几下便给殿下扎了金针,方才渐渐消停下来。
“沈御医奇术,本王谢过。”皇嗣本是急症,几针下去,退得也快。待沈南蓼外间开方取药的功夫,便已能半坐起来。
沈南蓼恭敬地道:“谢殿下。臣原也着急,来得本就晚些,怕耽搁了。但来时看殿下虽是风疾突发,气色却还好,也就放了心。若是上回一样情急,臣的罪过可就大了。”
皇嗣淡淡地说道:“无妨。沈御医如今既要侍奉母皇,又要照顾三哥,实在辛苦了。可是三哥的病又有情急之处,所以才耽搁了些时候?”
“哦,并非是庐陵王。庐陵王虽然体寒,有些顽疾在身,皆因地远偏僻,缺医少药所致。所以用些金贵的药进补,调养一段时间即可。倒是……”沈南蓼四下一看,才道低声道:“倒是魏王,近来也离不了臣。不瞒殿下,臣刚才是从魏王府来的。”
皇嗣不露声色,道:“那真是有劳沈御医了。幸好本王只是急症,费不了沈御医多少功夫。”
沈南蓼一向高傲,今日不知怎得,倒也愿意小坐,细说一番。“诶,殿下虽然年轻些,也不可掉以轻心。这一番急症下来,总得补养数日。从前东宫……哎,虽说都在宫里,但到底不便。如今倒是沾了庐陵王的光,金贵药材也不缺了。臣这便去再为殿下开些个良方。”
待沈氏离开,我才从内阁出来,望着皇嗣渐渐舒缓的脸色,关切地问:“殿下现在觉得如何?”
他摆了摆手,宽慰着我,叹道:“沈氏也是聪明人啊。从前他仰仗母皇一人,如今却也不好押注了,只好都不得罪。他故意要为本王留下那些补药,倒是让这告病更真,母皇想来也不会怀疑什么。”
“他是陛下近臣,既然这么做,便也是不知陛下的圣意了?”
“至少他也不敢断定,母皇此番选中的就是三哥。倒不如顺水推舟,也帮一帮本王,未来也好有个退路。婉儿怕也是如此。”
“婉儿?殿下的意思是……”我不由地惊讶万分,“难道婉儿,已是认定陛下会选庐陵王?上回来东宫送信,只是为了万一他日真的错了,殿下也会念她当日通风报信,不会为难她?”
皇嗣点了点头,又是叹息,“大抵是这样。”
“可婉儿……多年一直与东宫交好,襄助良多,怎会这么快就……”
皇嗣握了握我的手,道:“婉儿与你不同,情分会有,但左右逢源才是她的立身之本。至于她是不是真的如刚才所言,你大可自己去看。只是不可因今日的话先入为主,倒给她露出破绽。”
我不禁深吸一口气,叹道:“天呐,如此错综复杂的局面,殿下是如何看得明白?若换作妾身,恐怕早已化作了几次冤魂……”
他浅浅一笑,“看得明白又如何?还不是身陷其中,引颈待戮?其实,你在本王身边多年,怎么会没有这些见识?”
我被皇嗣一席话说走了神,低头胡乱忖思,过了好半天才道:“沈御医刚才说,魏王也病了?”
“武承嗣一向筹谋储位。此时还有谁能比他更心焦?他本就体弱,哪里受得了前功尽弃的感觉。只怕他还有一搏,可这身子却不听话了。既然他和三哥都体弱多病,需要将养。难道就本王生龙活虎,在旁人眼中赤条条地霸着储位么?倒不如也称病几日,母皇看着,朝臣们看着,也不会太过明显。”
“可就算如此。哪有用自己身子开玩笑的。这风疾来得又急,万一……”我见他说着说着,额头又渗出些虚汗,不由地嗔怪起来。
他也一笑,道:“你看。本王这不好好的?再说,大家一处退避,无人争锋,也好让母皇有个决断。此时,谁在前面,可不是谁就最险?怎么也得一并等着三哥身子好全了,再做打算。”
“殿下,妾身想有一问。”不知怎的。他本说得不那么沉重,但我却忽然再也轻松不起来,凝视了他许久,终于开口。
他也渐渐收起了笑容,郑重地点头。
“殿下心中,是想争,还是想让?”我轻声说着,这许久以来的疑问终于冲破我的喉咙。
“想争。”他慢慢地吐出这两个字,又是一声久久的叹息,“想争,无以为争。若到了争的地步,便不能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