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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心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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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历元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晚些。已是上巳时节,往日园中都已花团锦簇,如今却只有些许花骨,似乎还要等一场油润的春雨,才能安心绽放。
东宫诸王皆已出府,宫里人又少了些。彼时正是四处寂静,我独在花圃,洒下不少新鲜的花籽,又遣花匠将不少旧栽移到从前郡王们所住过的殿阁中。
虽不再有不得擅出宫府的严令,但皇嗣对外总称自己于外事无干,甚少出入,连狄仁杰回京拜相的酒宴也不曾去过。
“想什么呢,靖汐。你最近好像总也打不起精神。”皇嗣自身后走来。看他的样子,倒是真比以往轻松了不少。
“哪有。妾身不过闲来无事,在这儿赏花而已。今春天寒少雨,好些个名贵的,怕是开不出来了。”我微微欠身,说道。
“怎么,你也觉得东宫太过冷清了?当时觉得孩子们挤在一处不便,是不是如今倒觉得人多些好?”他浅浅一笑,从我掌心取些花籽,洒在土间。
“没有,当时有当时的好,现在也有现在的好。几个孩子自幼都在殿下身边长大,如今出府,殿下若觉平日里寂寞,喜欢什么人,只管选来便是。”
“你自己藏着心事,倒只管来说本王。罢了,你若贤惠,本王求之不得,可好?”他笑着嗔怪,眼中分明不少关切的颜色。
“其实,眼下时局,母皇也不是不许本王出宫。你若实在烦闷,本王带你去洛阳城中走走,也不是不可。”他温柔地说道。
我会心一笑,“若能出门看看宫外世界,自然是好。可虽说陛下不再禁足,但殿下仍然深居简出,想必自有道理。妾身不愿给殿下添麻烦,殿下也实在不必为了妾身而破例。”
他轻轻地拢过我到他身旁,道:“靖汐,你总是这么善解人意。如今一切向好,本王当然记着当时的话,能补偿的都想要补偿你,但时机未到,也只能劳你再忍耐些时候了。”
“妾身十数年都同殿下一起走了过来,还有什么不能忍耐的?殿下若无要事,不如陪妾身去摘些早樱来,曝干研末,与清茶一道烹煮,滋味很是独特。”
“孺人既有这好的樱花茶,不如一并奉入宫中,倒也能为今日宴会添些特别的东西。”我话音刚落,婉儿便笑着从那边走来。
“婉儿今日怎么有空过来?这个时辰,怕是母皇午睡刚醒,正离不了人呢。”皇嗣也是一笑,对着婉儿温和地说道。
“见过殿下。”婉儿屈膝行礼,也道:“如今自然不用我再服侍这些差事,几个前儿新进的宫婢都已历练妥当。再说,不是还有那两位宠臣,可曾离得了陛下一刻?”
“说得也是。”皇嗣慢声应着。我见皇嗣听到“新进的宫婢”的时候眉目微动,便知道太初宫如今可用的线人已决不止婉儿。
“婉儿来此,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如今孩子们出了宫,你若想寻几首好曲,只怕得去他们的府上了。”皇嗣淡然一笑。
婉儿顺着皇嗣的话,道:“这我自然知道。如今洛阳城中早就传开了,寿春郡王笛声冠绝,而临淄郡王的门客中亦有擅清歌的,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他们真是好福气。”
“他们在宫中拘束惯了,这一下子自立门户,少不了四处玩乐。若有什么不合时宜的地方,婉儿可要费心提点,免得他们遭御史们弹劾,倒辜负了母皇的疼爱。”皇嗣话中有话,不露分毫破绽。
“郡王们都是有分寸的,哪里就像殿下说的?倒像纨绔子弟一般了。”婉儿也是一笑,摆了摆手,方才话锋一转:
“只顾闲话,倒忘了今日的来意。上巳已过,却没个艳阳天,好容易今日日头好,陛下起了兴致,叫晚上预备着船宴,特请殿下前往,郡王们也会奉诏入宫侍宴。”婉儿说完,又煞有介事的向周围一看,才压低了声音道:“有贵客。”
皇嗣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哦?从前春夏,母皇喜欢在御湖上开船宴,可去岁多雨,今年天寒,倒是很久都没有过了。若现下开始准备,这樱花茶恐怕还能赶上。”
婉儿向前一步,凑到皇嗣跟前,道:“殿下不关心贵客何人?”
“婉儿有话,直说无妨。”皇嗣见状,便点了点头,让婉儿说下去。我少见婉儿这般神秘的样子,不禁心头一紧。
“是庐陵王。”婉儿神色悄然一变,道:“十日前,陛下已密诏庐陵王回京。”
皇嗣也是一惊,眉头分明微微皱起,却又很快恢复了平静。道:“母皇允许三哥回来,真是喜事。我们兄弟多年未见,心中实在想念得很。”
“庐陵王曾上奏,房州穷乡僻壤,沉疴疾病缠身,想要回京医治。陛下听了,倒也唏嘘,便允准诏他们一家回来。不过,此事却是悄悄办的,宫中朝中,并无几个人知道。若不是陛下昨日已命庐陵王入宫相见,我竟也被蒙在鼓里。”
婉儿一字一句地说着,话中似又透露出许多消息。我亦十分惊讶,一时难猜陛下此举究竟何意。但无论如何,这恐怕在朝中会掀起轩然大波。
“多谢婉儿相告。母皇心慈,不忍三哥一家在外受苦。如今能得团聚,本王也为三哥高兴。”
“殿下。”婉儿忽然欠身道:“婉儿原本不该说。毕竟,婉儿也还不曾摸透陛下的心意,不敢矢口乱言,殿下心里有个准备就好。”
“多谢婉儿。婉儿对本王的襄助,本王自会铭记在心。你且先回去罢。”话至此处,多说也是无意。皇嗣的神情已若静水深流,仿佛从未听到过。
“婉儿告退。”婉儿自是聪明,转身退走了几步,却又回眸一望。
“殿下……庐陵王的事,殿下果然一点儿都不知情?”见婉儿走远,我才又与皇嗣在花亭间坐下。
他的心怕也一沉,长叹道:“本王的确不知。这也奇怪。就算母皇行事缜密,必定会有消息传了出来。再说,狄仁杰也已在朝,不可能全然不知。难道……”
“难道……这便是狄相的主意?所以,才不曾透过密钥提前告知殿下?”我接过话来,说出这个并不能令人宽心的缘由。
皇嗣又叹:“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可狄仁杰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听说狄相已几次劝陛下还政于大唐,也已不是什么秘密。可殿下已做了这么多年皇嗣,眼下正位东宫,他日复位,名正言顺。且狄相素日与殿下交厚,似也不应忽然向着庐陵王一脉。”
皇嗣不语,微微点头道:“此事的确值得琢磨。不过,单看眼下情形,武家天下,倒是不可能了。”
“可是……即便如此,庐陵王因错被废,废黜之书天下皆闻。如今好端端的,何故再召他回来?倘若庐陵王在朝,那殿下之位……”
“靖汐!”他的目光忽而严厉,喝住了我。我亦突然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刚才竟如此口无遮拦,实在是不妥。
我不禁一跪,低头道:“殿下……是妾身僭越,不该妄议朝中事。刚才,妾身只是一时担忧,毕竟这些年的苦,总想有个甘来的时候。是妾身乱了心思,犯了错,求殿下责罚……”
皇嗣眼见四周无人,就这么让我跪了一会儿,方才道:“靖汐,本王知你是一时无意。可无意之言,最见心志,想来平时也没少这么想过。虽不算错,恐怕这东宫人大抵都在盼着这么一日。本王不愿瞒你,就连本王也会盼着,甚至……”他欲言又止,可任谁也能明白他咽下去的话是些什么。
“可这却是祸根的所在。你已在这宫禁中这么久,自然知道贪求的后果,无论是谁。”
“这道理,妾身怎会不知?只是眼见殿下多年隐忍,受了这么多委屈,总无一日舒心,心里实在难过。妾身也常常担惊受怕,却仍有个念头,便是一定能等得到云开雾散的时候。
妾身从未想过什么富贵尊荣,只想求个平安,求心中在意的人能惬意安然。可妾身渐渐明白,这心愿看似寻常,却似乎只有……那个位子……才能做到……所以,倒像是妾身生出了贪求,想着不该想的,谁知,却只一个女子的寻常心愿罢了。无论如何,妾身知错。”
我跪伏在地,泪水早已将身前的青砖洇湿。他亦是久久地叹息,像是心里挣扎了好久,才唤着我道:“过来。”他的语调变得有些怆然,向我伸出手臂,让我伏在他的膝上。
“靖汐。本王怎会不懂你的性情?怎么会不懂你的这番心意。不用说你,这些念头,在本王心里又何止转过千遍百遍?可此事,盼也不成,躲也不成,少一步不成,多一步,就更不成。三哥悄然入京,的确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也许缘由正是你刚才所想到的,而结果,你也没有猜错。可这如果恰恰正是母皇想要的,我们恐怕也只能接受。”
我感受到他的心绪,此刻不一定比我镇定多少。毕竟他身在其中,一点念头都不能动错。甚至,一旦有差,我们在陛下之外,嫌隙最深的人又会添上一个,那才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不禁冒出一阵冷汗,忍不住去握他的手,低声道:“殿下,我懂。所以我怕……”
他的手心亦是寒凉。我们相触的瞬间,他却抽开手臂,直抚我的发髻,说道:“别怕,靖汐。不过是个消息而已,不必想的太多。毕竟什么都还没有发生。答应本王,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好么?如果一切如愿,自然是好。若不能,你不也还在本王身边?总会有一方天地过活的。”
我点了点头,又在他身边倚靠了很久,方才起身,去做樱花茶。他也有些疲累,想回庄敬殿中小憩,晚上想来还有好一番费神。
我手中碾磨着新鲜的花瓣细蕊,旁边的金炉已是刚刚好的温度。我看着那花瓣渐渐卷曲,色泽越来越深,倒是香气慢慢地出来,沁人心脾。怕又如何呢?这半生已过。还不是这个样子?想到我昔日的渴求,不过是若能有一日如常的相处,而如今已相守了这么多年,无论结果如何,都已是此生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