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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更替(上) ...

  •   过了几日,姚崇和宋璟罢相。消息传来之时,我只觉太过突然,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会令陛下圣心忽转,将一力支持太子的两位重臣双双罢黜。

      朝中自然引起不小的震动。一时间,陛下对太子不满,欲召太平公主回朝,甚至再度易储的流言纷纷而至。人心不稳,连宫中的内侍宫婢也常常一处窃窃私语。

      我亦不知陛下为何要行此举,只知其中必有缘故。可叹多年相伴,越到此时却越是琢磨不透。帝王之位,足以让人变得畏惧和陌生。所以在他身边之时,更是多了几分小心。

      那日我刚到紫宸殿,便见内侍拖着一个宫婢正往外走。我一问,原来她在御前窃看书信,已被下令杖毙。

      既然犯了规矩,我自是没有求情的理由,任她被带走,却见她被紧紧勒住的脖颈和手臂,一直用力向着我,划出一个特殊的形。我忽然懂了,她是三郎的人,是为他打探御前的消息才铤而走险。

      我暗自叹息,还来不及心疼几许,就被陛下唤至身前。我行了礼,见殿内气氛甚是肃穆,便垂手侍立一旁。

      “你去,把这些信都拿给太子,让他好好看个清楚!朕的妹妹与朕通信,难道事事要向他通禀?还是他担心什么,怕着什么?”陛下心有不悦,将几封书信重重地掷到我的面前。

      我慌忙一跪,叩首道:“陛下息怒!想来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你不是亲眼所见刚才的事。怎么,若是误会,倒是朕处置不当了?”他将另外的几封信掷在地上,提高了语调问道。

      不能不说,他鲜有这般生气的时候,我亦有些害怕,怯声道:“陛下,臣妾不是这个意思……料想太子一向勤谨,也不敢如此。”

      “不敢?他如今还有什么事不敢?若真的坦荡,又何必鬼鬼祟祟?你也大可看个清楚,太平给朕的书信都写了些什么?”他指着那些信,令道。

      我只好拾起书信,看了起来,上面只见兄妹相亲之意,离别思念之苦,再没有旁的。我只得低声道:“此间都是陛下兄妹之谊。臣妾读了,亦能体察公主实在思念陛下。”

      这不过太平的惺惺作态。那日陛下在紫宸殿提起幼时兄妹情谊,怕是早被冯氏传话出去,她好利用陛下不忍的念头大作文章。陛下一开始定然也能明白公主的意图,可现下却越来越有所动容。

      “人人都有姊妹弟兄,难道只朕孤身一人吗?当日朕准太平离开,是为了保住太子,可眼下方知,皆是姚崇宋璟离间之罪。”他长叹一声,似是有许多失望。

      “陛下……臣妾不敢置喙朝政,只知陛下所做皆为安定朝局,并非只是孰亲孰远。”

      “朕原以为父子之情亲于兄妹,才允昔日奏请,遂了太子心愿。可太子呢,暗中揽权,培植党羽,现在整个朝廷皆向东宫,朕都快要令不出这紫宸殿!可他还嫌不足,竟然连朕唯一的妹妹都要谋算,他便这么心急吗?”

      他的目光有些冷意,是我所熟悉的,他能够比平日更加冷漠无情的时刻。

      我不禁有些心惊,怯怯问道:“谋算?陛下这是何意?难道太子他……”

      陛下却也不曾详细再说,只言了一句:“他这般想要知道太平与朕通信,焉知他不在谋算什么?他若眼中还有朕这个皇帝,就该早日收敛,朕对他已忍耐再三!他毕竟是朕的儿子,但也是有限度的……”

      陛下虽未明言,可绝不是空穴来风。除这些书信之外,太平定然还有别的法子让陛下对太子深深起疑。想来太平必定已将棋子埋入太子身侧,将太子平日里与亲信的密谈告知了陛下,才引来陛下如此猜忌。

      可太子,他到底在做怎样的打算呢?如今姚宋俱废,就是折断了他的臂膀。眼下君权仍在陛下,他若当真动了废立之心,太子也未必能有反应的机会。

      我正暗自忖思,不曾注意陛下已来到我的身后,肃声道:“你若想去告诉太子今日之言,大可不必这么打算。你若心里还念着朕,就不许去!”

      “是。臣妾遵旨。”我应承道,心里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前几次三番与此勾连,他亦不会牵涉到我,这回却说得这般明白,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退出殿外,心头蒙上一层阴影,望着即将落锁的宫门,只得按住所有的心思。

      待我回到绫绮殿之时,却见三郎大大方方地在殿中等我,不由地一惊,“宫禁森严,你是怎么进来的?”

      “姐姐莫要管我是怎么进来,快将父皇和姐姐说的告诉我……”他不顾我的惊异,一步跨来向我。

      “陛下不允我向你传递消息,但可想而知不是小事。你得先告诉我,你在朝堂上都做了什么?”我并未急着回答,而是想先看看他是怎么说的。

      他低下头,并不准备回答我,只叹道:“自古帝王与储君,想是都难逃这般猜忌吧。姐姐只需知道,我已十分小心,可还是被父皇忌惮。我无论做什么,进一步是错,退一步也是心怀不轨……”

      “照这么说,你便无一点过错?”我虽相信他会艰难,却也不愿像从前一样深信他的话,“陛下本是和善之人,我几乎从未见他如此失望恼怒,其中必有缘故。你若不说也可,我自是帮不上忙,何况,现在与你见面,我已是抗旨不遵……”

      “姐姐!”他向前一步唤我,自他的神情,我能感觉到他并非矫作,而是真的有难解之题,“你难道也相信‘什么朝廷心向太子?’那都是姑姑散布的!朝中尽是她的死党和眼线,要做这个还不是轻车熟路?”

      我也叹了口气,“也许如此,可你定然也有不少过错。从前你善于韬光隐晦,自然能得平安,如今锋芒毕露,我亦不知该如何收敛,才能遂了圣意。”

      他情切道:“多少过错,今已筑成,我实在难为得很。何况我和姑姑之间,总要有个了结吧?若父皇用一纸诏书废了我,我便已离死期不远。”

      “会吗?”他的眉头有些动容,也许他不曾害怕过宫门前的兵戟,却实在有碍于这一日一日细碎的磨心。

      “为什么不会?姑姑已深恨我,她若回来,我必死无疑。姐姐想想,是不是?”

      我点了点头,一时竟也不知说些什么。他又道:“所以才姐姐要告诉我一个准话,父皇是不是已下定了决心?”

      “决心?你说的是召回太平,还是废储?”

      “这有何不同吗?不过是先后而已。”他默默抬头,似乎是望天一问。

      我仔细回忆陛下刚才的言谈,的确不敢说他是毫无此心,于是说道:“陛下心中大抵转过这个念头,但也不曾看出他已有十分笃定。也许在陛下心中,这并非一件不能两全之事,他或许在想一个法子,既能召回太平,也还能保你的位子。”

      他轻轻地摇头,“此事几起几落,这话要往坏处去听。我想父皇也不愿再为此烦心了,只怕就要有个了解。”

      “你的意思是?”我承认这话有理,可却不愿向一个最最暗黑之处多加想象。

      他的叹息中也夹着几分苦涩,“我错处虽多,但扪心自问都是为了大唐社稷。父皇……他的确顾念亲情,可于我而言,在很多时候却是不值得顾惜的。”

      话音刚落,窗外忽然闪过一阵刺眼的光亮,正是彗星划过天空。他与我对视一眼,连忙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窗前,又抬头凝望,直到那扫帚般悠长的星尾消失于无边的夜色,空中还余着几痕静谧的红光。

      我的心怦怦跳起,彗星意味着什么,我竟不敢往下猜测。

      三郎忽然将手放在我的心口处,感受着这分明的担忧与紧张,片刻就将我的心意了然,“姐姐如此紧张,定和我想到一处去了。”

      “不……陛下不会相信的。”我摇着头,轻声道。

      他哂笑一声,“为什么不信?也许从前的所有都能算作猜忌,而这天意使然,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信服?真是天助姑姑,我不能及……”

      “你也不必如此悲观,毕竟眼下陛下什么都没说过。”我附和了一声,知道这话多么的轻薄无力。

      “难道等到有了旨意?不就再无力回天?”他又向我靠近了些,问道:“姐姐,如果一切因此而付诸东流,你觉得可惜吗?”

      我有些不敢看他的目光,只侧身叹道:“可惜。但谁又不是如此呢?太平不也是耗尽一生的心力?陛下不也是有过一生的隐忍和郁结吗?”

      他又是一声哂笑,“可胜负总要有个结果的,我不愿成为失败那一个。”

      “你要怎样?”我忽然紧张起来,看着他那熟悉又陌生的脸。

      “若没有这个天意,我愿意等。等到父皇想出那个可以两全的法子。可你看到了天意如此,倒让我想起武德九年的事。”

      “秦地见经分,秦王当有天下?”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也是一道彗星闪现,高祖便听信了谗言,逼得太宗皇帝血溅玄武门。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想试一试。”

      “不可……你难道要……”我骤然回神,“不,你不能……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伤害他……也是伤害你自己!”

      “只要他不废黜我,我自然不会。”

      “可你们,也许根本没有到了这一步……又何必要效仿当年?”

      “今日,的确还不到,可明日,后日,怕是就到了。姐姐……你看。”他从怀中拿出一个褐色的纸包,抖出一阵阵细细的粉末,“这是姑姑收买我府里的人做的,好在我发现及时,不然,就不能再站在姐姐面前了。”

      我接过来,手臂不停地颤抖,想不到,太平早已对他起了杀心。“可……可这是太平,陛下并没有要如何对你。”

      “姐姐说得对。可那是太平。她既然动了此心,我又怎能装作视而不见?再说,她能不择手段到什么地步?姐姐有想过吗?”

      我摇了摇头,只剩空洞地痴神。

      “她已然知道了我们从前的事。我怕,明日,也许后日,她会告诉父皇。这样,上有彗星天意,下有我和姐姐的欺君和不敬,你说,等待我的会是什么?”他说得有些低沉,确如利刃一般插在我的心上。

      我周身阵阵冷颤,知道他所说的并非虚言。太平为了能扳倒太子,一定会这么做。而他,还有我,明日,也许后日,就要真的面对这样一个近乎绝境的时刻。

      “你不会坐以待毙的,是吗?你要做什么?”我沉默了许久,终于颤声询问。

      “姐姐最好不要问。”

      “你不可以伤害他,我宁可他降罪于我!你若要起什么旁的心思,我会拼死维护的……”我挽住他的胳膊,带着一种近乎来自于本能的恐惧。

      他听非听,似应非应,深沉又凌厉的目光并未与我交错几分,便甩开我的衣袖,大步走了出去,留下风一样无声的背影,散落在漆黑的宫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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