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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心魔 ...

  •   几日里,我听得宫婢们私下议论,宫中府库整日里开开合合,要为玉真和金仙的新观增添摆设。这原本不算什么,可听说除了四处新供了不少,还有宫中积年的古物也一并寻了出来。而大唐开国数年,几位皇帝从未如此动过府库珍藏。

      我心下暗叹,陛下昔年也曾不满中宗宠溺安乐公主,如今他自己,不也重走老路?虽然有些不妥,但此事毕竟是陛下亲定,若有谏言也该来自朝堂,后宫自然没有什么说话的地方。

      不出所料,众臣纷纷劝谏陛下不可因私而骄奢,而操持此事的太子,弹劾更是如雪片一般飞来。陛下疼爱女儿,总还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怂恿之责便落在太子身上。未来君王,怎能因家废国,大兴土木而不体恤民情,纵容奢靡之风而不顾天下劳苦?何况,太子当有劝谏,而他却自始至终未曾进言。

      再见他时,他形色匆匆,遥遥见我,便小心地停下脚步,道:“贵妃,怎么这个时候会在廊下?”

      “正要去紫宸殿的,太子可也是要去面见陛下?”我欠了欠身,示意青柔退后些等着。

      “我是来找姐姐的。”他眼见四下无人,便又换回从前的称呼,“有一事,正想问问姐姐的主意。”
      “可是与玉真公主和新建道观有关?近日朝里朝外喧嚷不休,你也因此背上些污名。”我见他神色谨慎,便正色道。

      他点了点头,“姐姐以为此事是对是错?”

      我言道:“于私而言,陛下疼爱女儿,也无可厚非,于公而言,虽不必如此奢靡,但对皇家而言,也不是大错。天子么,连太宗皇帝也曾广筑宫宇,又何况陛下?”

      他向前踱了两步,“话虽如此。可姐姐有没有想过,公主欲修道观,礼制、银钱、工事,自有六局并六部裁定,何须我一个太子亲自操持?”

      “论理倒是不必。可玉真是你亲妹……”我说着说着,忽然明白过来,“难道,是陛下有意令你去做,好替他堵住朝臣的悠悠之口?”

      他目色深远,叹道:“不止如此。父皇岂能不知此事的错处?只是错由在我,自然会失去部分忠臣之心。而我又不便悖逆他的旨意,否则更会落下凌驾父皇之上的口实。所以,此事并非表面为人所知,内里还在其中掣肘。”

      我道:“若于你看来,的确如此。可陛下分明刚刚贬太平出京,想来终是信你更多。为何又忽然离心至此?”

      他低下头去,手有些不自然地垂下,“父皇的心意……一向不那么稳固,已生了变数也不是没有可能。”

      “变数?”我满怀疑问,“难道说,最近有什么事让他起疑?”我忽然想起李成器的话,又追问道:“可是你太心急了些?”

      他轻咳一声,有些尴尬,毕竟已是威仪满满的太子,怎容人轻易看穿心肺。只是于我面前,他还有些真诚在,于是道,“原以为父皇只是权衡左右,可他疑心起来,却也不逊于任何帝王。姑姑一走,我与父皇之间没了间隔,都是硬碰硬的,只猜父皇的态度就能战战兢兢。”

      这不像他的做派,却也说明他日夜悬心。单看太平的事就能看出,如今陛下不比以往总是任人拿捏,何况朝中也已布局了不少亲信。我摇头道:“我能想象,也能理解,却爱莫能助,一切的事都要靠你自己了。”

      “玉真的事……”他顿了一顿,咽下嘴边的话,转而道,“于我心而言,亦知靡费不妥,可父皇又欲以此来试探,成与不成于我而言都会有损声望。所以,我必须想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既能驳回此事,又不能太过显眼。”

      我点了点头,“你可有什么打算?”

      他低声道:“那日宴会迟来,是因吐蕃遣使,欲与大唐通婚。若不肯,则会兴兵侵扰,朝廷自有备战之需,军需粮秣有所短缺理所当然。若能成,则需数倍陪嫁之资,便不能在旁的事情上太过显眼。”

      我知道这也是寻常做法,便道:“可是,陛下膝下已无适龄公主。就算有,陛下也不肯的。若选其它宗室女……眼下宗室稀少,又如何来得及去各地挑选呢?”

      “我若有女,便也不愁了。”他忽然叹息道。

      我忽然明白过来,太子一辈,只有宋王有女初成,恐怕他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于是道:“你想说的,可是你大哥之女吉安县主?”

      他点了点头,“所以,我想来问姐姐,此事该怎么办?”

      “你且自己去问便好,我又能知道些什么?”我不愿听到他如今筹谋至几乎所有人身上,不由地也冷了几分。

      他倒不以为然,继续道:“大哥一向倚重姐姐,若姐姐能有劝说,想来大哥也不会不肯。”

      “太子殿下!”我将不悦之色带了出来,一来寻思至别人的骨肉之亲总归冷漠,二来他如今的态度,宛若我无论如何都应不问缘由地相帮一样。

      “我于宋王之处毫无立场,又怎能轻易为了旁的而令人骨肉分离?”

      “姐姐……不是这样的。就算父皇听到和亲之意,也会想到吉安,为何我就不能?”他亦抬高了声响。我看他有些倔强的性子,想起他一贯只在我的眼前会有这般笃定,倒是一时不知拿他怎么办才好。

      “太子忧心国事,臣与臣女愿为陛下和太子分忧。”一阵低沉的音色忽然在身后响起,是李成器。他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见我和太子已然回头,方才恭敬地行礼,“臣叩见太子殿下。”

      “大哥请起……”三郎连忙快步上前扶起他,又见他与我互相行了礼,方才站定说话。周围的空气似乎有那么一些凝滞。很多年了,我们三人似乎从未像这样站在一处,而今时今日三人的身份竟是如此的特别,又如此的尴尬。

      我见他们兄弟似有话说,欲欠身告退,可宋王却将我拦住,“请贵妃稍待。”

      我虽然停下脚步,却忍不住沿着刚才的话脱口而出,“宋王,你其实不必……”我实在不愿再有女子远嫁,就像当年我想护住玉真一样,尽力拦住他将要应承的话语。

      谁料他却淡定言道:“臣身为皇族,臣女生来又于国无功,亦享数年荣华,如今自当为国,为太子效力。”他恭敬地躬了半身,是十足的臣下之礼,而一句为太子效力,显然是为了打消太子一直以来的不安和疑心。

      “大哥……若有此意,我感激不尽。我知道,大哥也不同意大修玉真观的事,若有和亲之事在前,父皇也必定能听从劝谏。”

      我能看出,三郎想要说得更亲切些,可李成器却又是一副谦恭的姿态,低头道:“太子,臣还有一事,求太子允准,也求贵妃参详。”

      “大哥!”三郎显得有些尴尬,而我早已低下头,直至听到李成器提起我,也不知他此刻究竟打得是什么主意。

      “太子,请让臣说完。”李成器又恭敬言道,姿态宛若朝臣奏事,将三郎高高地捧起。

      “历来宗室女和亲,都是要封了公主,方可显天家抚恤外藩的恩德,恐怕吉安也不例外。可臣忝居兄长之位,若有女晋封公主,会遭人猜忌诟病,若再有动摇储位之意,则臣罪该万死……”

      他深深地一躬,“所以,臣既有此意,又有贵妃在旁,臣斗胆,想要将吉安过继给申王为女,再行册封。如此一来,朝中不会再有流言,而和亲之计才能为太子解忧。”

      在他恭敬的身影前,我无言以对,呆呆地愣在那里。数年前的雪夜,他悉心照顾幼弟,幽禁之时他也曾用心回护多次。而如今他舍去亲生女儿,只为换他的心安,换他的疑心能再晚上几年。

      三郎怕是心中早就有此担忧,听了李成器的话,也算纾解了心结,面容也舒缓起来,“大哥如此为我考虑周全,做弟弟的实在感激万分。”

      李成器拱手,先向三郎,又向我道:“太子既允,也请贵妃给成义说上一说,他想来也不会推辞。”

      我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他们话已至此,我自然没有什么可说。只是想到吉安,总是不舍。这么多亲人,商议她的终身大事,似乎从未有人为她着想。

      我话到嘴边,还是说了出来,“吉安她……”

      李成器淡然一笑,“吉安是李氏血脉,太子能有用得着她的地方,是她的福气,也算不白活一场。”

      我不曾答话,只觉眼前的两人都让我感到陌生。太子已得万全之策,去御前谏言,李成器陪着他走了几步,又复而回来,想来还有话要说。

      可他却迟迟不言,直到我忍耐不了这种压抑和漠然,才道:“为什么要用亲生女儿……这么做?还是他已经到了如此令人惧怕的地步?”

      他缓缓道,“吉安……不过宫婢所生,我也记不清了。倒是个乖巧的孩子,不会出错。”

      “宋王……”我不信他会如此之说,只觉得一阵冷意。

      “他原本想要让你将利害说与我听,大抵不知我会情愿这么做。毕竟,如今姑姑在外,又有不利于他的声音。他会疑心我,也是正常。与其让你来试探,倒不如我心胸坦荡,心甘情愿的好。”

      “我懂了。他始终不放心你,太平也会利用你回朝……”

      “所以,我更不敢有半分不妥。否则,你答应我的事就不得不早些兑现了……”他苦笑,“我倒希望他和姑姑之间,能早分个胜负,免得我夹在中间平白受过。”

      “我一直想问你,你难道真的这么坦荡?若有机会,你难道真的不想要?”我的目光追着三郎刚才过去的方向,向着金銮殿宇回望。

      他嘴角一抿,“我早就说过,我生来并非如此。只是明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的,我看得懂。所以,便认输了。而这也是他的心魔,只有我能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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