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唐·豆卢贵妃传》玄时蘩

108、贵妃

　　中秋。大事皆落定，宫中自然要好好热闹一番。李隆基已入主东宫，总算称心如意。李成器则拜尚书左仆射，厚赏无数。

　　陛下也已下诏册封后宫。也难为他，这些年竟未纳过一个新人，只封了芳媚为贤妃，风竹晋婕妤，宴席上看去，竟有些寥寥不像样。

　　但这也无需我操心，看今日内教坊送来献歌舞的女子都是精心挑选的，自然有为陛下充实后宫之意。而我尚无位份，又不必侍奉酒宴，今日倒落了清闲。

　　我隔着翠玉珠帘远远望去，三郎已着太子冠服，神采奕奕。众人在他身边逢迎，他的笑容掩藏不住，举酒把盏，送往迎来。他当然有这样合适的风度，只是费了这么多心力，走到这一步，也再不见当时清朗跳脱的神情。

　　乐声已起，翩翩舞袖，一曲《如意娘》荡起满殿姣妍。陛下也是高兴的，他频频点头，江山基业，总算又是一片荣光。或志得意满，或留有遗憾，都不重要。千秋史册，他亦是这滚滚洪流的推手，有着不可磨灭的勋劳。

　　他们都如愿，惬意，我该无憾了吧。想到这儿，我长舒一口气，转身向屋中走去，直到身后的舞乐抛散，又换成山呼万岁、千岁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脚步声临近，进而门外宫婢纷纷落跪。是陛下。我连忙起身相迎，“拜见陛下。”

　　他伸手扶我，“快起来。”

　　“陛下不是在前头的宴会，怎么到这儿来了？”我见他似乎有些酒意，便顺势搀扶着他，一路向榻上走去。

　　他眉头轻皱，说道：“朕酒有些沉，又左右见不到你，便来寻了。”

　　我道：“今日中秋家宴，陛下怎能轻易离席？靖汐服侍陛下休息片刻，还回席上去吧。”

　　他低头一笑道：“有太子替朕，何乐而不为？再说，都是小辈和年轻勋贵，朕也说不上话。放眼望去，连个熟悉的人都没有。朕原本也好热闹，如今却有些怕了这宴会。”

　　他扶着膝坐下，我已命人备了清茶，奉了给他，说道：“子孙兴旺，是陛下之福，也是大唐之福，陛下应该高兴才是。”

　　他将茶饮尽，又环视着四周，半晌才道：“不觉得冷清吗？又是佳节之际。从前，你总是陪朕赏月的。朕喜欢和成器吹笛，也会到很晚。”

　　我低头应着，“是有一些。不过这几年总是一个人过，倒也不觉得。陛下觉得今日的歌舞可还合心意吗？看得出，是精心准备的。”

　　“热闹过了，就想清静。不是说热闹不好，只是清静之时却是求不来的。芳媚的意思朕懂得，可朕全然没有那个心思。”他苦笑，见我有些尴尬，又忽然来握我的手，“陪朕走走吧。”

　　“是。”我欠了欠身，他抻住我的手臂，我只好听话地随着他，一路向御苑走去。

　　皓月当空，明光清皎。他将我紧紧攥住，我与他并肩行走，而不是往常一样跟在半步之后。宫婢们早已退下，偌大的园中，竟一时只有我们两人。

　　“靖汐，许久没与你独处了，更没有一同赏月。如今一切落定，不必像当年一样小心，也不必再忍受别离……”他转过身来，与我相对，说道：“不敢说如今是最好的时候，至少朕现在可以保护你，给你所有，弥补过去所错过的那些。”

　　他有些深情地望着我，我却不敢与他的目光自然地相对。他又道：“可是你看你，瘦了很多，人也比从前憔悴。而朕，竟然也不敢任你告诉朕你想要的……不是怕满足不了，而是怕你……”

　　他轻咳了几声。

　　“陛下怎么了？可是着了风寒？”我赶忙去宫婢处取了氅衣，替他披在身上。

　　他摆了摆手，“怕你想要的，是朕最不愿意给的。朕是不是也该学一学三郎，自私一点，只随着自己的心意呢。”

　　“陛下……怎么忽然说起这个？倒让靖汐不知该如何回话……”我知道他要说些什么，心中也不是滋味，恰一阵凉风吹过，竟有一阵落叶轻轻飘落。

　　他叹道：“朕知道，因迁葬窦德妃的事，三郎诱你入宫，他还有要紧事相托于你。原本朕还想再试试他的心性，可情势所逼，朕也已遂了他的心愿。”

　　他的目光遥遥望着大明宫的方向，不知什么正引来了阵阵笑声，他向着我，沉声道，“你也该放心了吧。”

　　我心一沉，生怕又因此生出什么嫌隙，“陛下……靖汐并不敢欺瞒陛下。只是觉得陛下至少不会选错了人，再生出这么多年来那些挥之不去的噩梦……”

　　他摇了摇头，“对与错，朕管不了一辈子。所以才不放心，拖了这好些时候。恐怕以后心力交瘁，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他忽然攥紧我的手，好像要握碎一样，“靖汐，不说他了，日后都是他自己的造化。你呢，还准备拒绝朕？朕可是选择相信了你，你是不是也欠了朕一个人情？”

　　一阵紧紧的力量覆盖住我的手掌。我忽然意识到，在这宫廷之中，有多少深情与表白，也许就有多少拒绝与失望，而最扎实最不能推脱的，竟是彼此相欠，必得如数奉还。

　　“做女官，早晚都还能放出宫去，可若做嫔妃便不能了。你迟迟不接受朕的册封，亦是存了此心吧？”

　　他虽是这般轻声地问我，却好似字字千钧，直戳心肺。我慌忙一跪，忐忑道：“靖汐不敢欺瞒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他扶我起身，摇着头，“朕知道，朕已是天命之年，做嫔妃已并非是一个女子最好的归宿。一旦朕先走了，便是出家守陵的命运。昔日徐贤妃那般明媚聪慧，又与太宗皇帝情笃，亦是逃不过如此。”

　　“陛下……靖汐让陛下说出如此伤感之语，是死罪。陛下自当好生将养，能得千秋万寿……”我早已哽咽起来，其实我并非这样想，可这是出自一个男人对时光的敏感，还有一个帝王对不忠的恐惧，着实是他的心里话。

　　“所以朕能理解，也不怪罪。”他用手拭干我的泪，又向那边的金銮大殿望了一望，“你看，那边正是花团锦簇，繁华如烟。靖汐，你难道真的不想跟朕同看同享吗？那么多的苦都一起走过，盼的不就是这一天么？”

　　“陛下……”我的泪如泉涌，往日的压抑，或者隐约的期盼，似乎都在这一刻，融入那动人的乐声。

　　“你也看到了，朕的身子不似当年了。朕怕上天不会给朕太多时间，但有一年，是一年……朕想和你一起，好不好？”

　　他将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静静地等着我的答案。我想起李成器那日说过的话，想起刚才他已然洞悉我的心底。君威难测，今日是善意的推测，明日也许就是不敬君王的罪过……我已别无选择。

　　“靖汐谢陛下恩典。”我跪正身子，恭敬地叩拜。看他又一次成为我的夫君，所不同的，
　　是他此时亦是君王。

　　他微笑着命内侍去取早已写好的册文诏书，“走罢，回大明宫去，今日佳节良时，再不可错过。”

　　“……豆卢氏，早侍宫闱……训彰柔顺，质性幽闲……可贵妃”。

　　我跪在宫阶之下，聆听礼官宣读册文，叩拜下去，口称：“臣妾谢陛下隆恩。”又拜，再拜……

　　所有宾客的目光都落在我的身上。旁人眼中，这是极大的恩宠，而我好似已将这一生过完了一样。陛下高座，不住地点头，这也许是在他看来，在所有人看来，他能赐给我的最好的东西。

　　我承认，这份心意的贵重，就算来得晚些，恐怕也值得一生去等。我此刻忽然明白了，我的叩拜，会令他舒心惬意。一声臣妾，也会让他终于感受到做皇帝的幸福。

　　“来，贵妃，到朕身边来坐。”陛下满脸堆笑，招呼我，宫婢们早已将最上首的位子腾出，扶了我过去。

　　我一步一步地走着，走过李成器，看他的目光一路跟随着我，有轻松，有叹惋，更有相送的意味。而当我走过三郎，他轻轻地捻住酒杯，若有所思地饮了一口。

　　“拜见贵妃娘娘……”待我坐定，两旁妃嫔、皇亲、命妇起身行礼。眼见芳媚那并不愉悦的神情，我本不愿在她之上，奈何陛下待我深重之心。

　　“娘娘贤德，又与陛下多年相濡以沫，几经周折，终于受封贵妃，如此圆满，臣妾等恭喜娘娘，当敬娘娘一杯。”芳媚举杯相敬，我自然不能推脱，便还礼道，“多谢贤妃姐姐，日后当与姐姐一同侍奉陛下。”

　　不过是一杯酒饮尽，一时间我的身份便再和从前不同。我忽然想到陛下那日即帝位，三郎那日立太子时的心情，大概和我此时相似吧。可是，告别昨日，便能有这么轻易？能不好好的思一思过去那些即将沉入心底的光阴？而明日，真的会如想象中美好，在心愿美满中实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