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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手握成拳,再舒展开来,日光泼洒一掌心,衬得五指苍白,像件上好的薄胎瓷。

      郑宣叹了口气,转而抚上缠着白布的眼,对着铜镜笑一笑,扯得嘴角僵硬弯起,着实难看。

      丫鬟端着饭菜推门而进,小心翼翼地,没敢抬头,将托盘轻搁案上,放下碗筷,便要退身离去。
      郑宣叫住她:“近些日子,可有甚么人……算了,你且出去罢。”

      丫鬟称了声“是”,她小心抬头,微微觑了郑宣一眼,怯声问:“小姐可是想问李大人?”

      郑宣以手支额,示意她继续说。

      “奴随大管家出府采办时,在外面见过李大人!”说这话时,十三四岁的小丫鬟眸光闪烁,笑都藏不住,“那时候,李大人在对面屋檐底下站着,眼睛直不溜儿地往大门里瞧,小姐,他是在担忧你呢!”

      她想起那个晌午,俊俏郎君听见开门声,抬头看过来,将脚尖向前探一步,察觉不妥后又收回。两人对上视线,李大人微笑着对她一点头,姿态端雅,好似风骨极秀的那株竹,怪不得能招京城姑娘日夜惦记。

      郑宣听过后,笑意清淡,微不可察。“这个人,心肺冷漠得很,怕是担忧我寻他麻烦罢。”

      丫鬟听不出她话里喜怒,遂面带羞赧地止了话头,行过礼,低着头退出门去。

      朗月当空,四下寂静无人。

      郑宣抬起脸,看着墙头,过了会儿,后撤半步,一跃而起,攀上墙头后翻身坐下,整副动作身形流畅,竟是一丝气儿也不带喘的。

      她双腿轻晃着,双唇张合,无声地哼着街头小调儿。

      她细细地想,当日自己为何会挡那一刀,后来拆心剖肺几番琢磨,大概是懂了。李清宪此人招惹不得,可情动之事,恰是心不由己。

      娘亲说,遇到喜欢的人,那便去喜欢,贪那一点甜,不丢人。她说这话时,郑知岚也在旁边,低眉浅笑,看着一副谦逊温良的模样。宣连蔻与他成亲,当算是下嫁,不入郑氏族谱,领兵在外,说出去,还是宣家的女儿。

      刚成亲时,宣连蔻强横惯了,说一不二,脾性暴烈,与郑老太太多番摩擦,闹得府上鸡犬不宁。郑知岚为子孝顺,多在两头来回调和,时间一久,难免心倦神乏。

      世人常说女之耽兮不可脱,宣连蔻心疼相公,只好遵从妇德,恪守家规,日日早起请茶问安,无故不得上厅堂。

      这种日子过久了,莫说一见钟情的浅薄爱意,便是生生世世深情入骨,也要耗得一干二净。郎情妾意初看时美好,走近了再一咂摸,鸡零狗碎,全他娘的都是不如意。

      是故后来娘亲又与她说:“爱恨都坦荡一些,最主要的,切莫委屈了自己。”

      话虽如此,宣统领一生看得那样明白,还不是困在京城挣扎不能,死后名利两失。郑宣想到此叹了口气,她比娘亲软弱,既抗不了情爱的苦楚,那点甜,不尝也罢。

      屋内之人终于搁下笔,用手扇了扇墨迹,待风干后,摞成一叠,这才起身来关窗。桌案上灯油烧得晦暗,身影在窗户纸上映出迷糊的一片,辨不出眉目。月偏西墙,郑宣也有些乏了,便轻轻巧巧,跃下墙头,背手转回府去。

      素净的房间里,李清宪手指搭在衣襟扣上,入定似的毫无动静,良久,他眨了下眼睛,转脸往窗户那边看去,微不可闻地叹了声气。

      六月初,翰林院散馆,朝廷出考核题目,诗、论各一篇。李清宪打定主意往户部走,策论以“安国全军之道”为题,他独辟蹊径,从财政入手,忧心帝王之忧患,关切帝王之鸿图,引经据典,妙语陈词。

      交了卷,在场外正巧碰上傅玉荆,两人虽是同年,又共有“南傅北李”的雅称,平常却不怎么说得上话。李清宪拱手向他揖了一礼,笑问道:“傅大人答得如何?”

      傅玉荆点头回礼,神情疏离:“尚可。”

      “这道题,论点宏远,像是圣上的主意。眼下边疆太平,圣上命此题让你我来做,约莫是想要收归兵权,又恐武官群起而激愤,故先来试探风声?”

      “许不是。”傅玉荆淡然垂眸,却不再深谈。

      这个人独来独往,孤傲惯了,李清宪轻轻一笑,倒没有因轻视而感到窘迫,反而追着问:“——不是?莫非傅大人有什么高见?小弟愚昧,还请傅兄不吝赐教。”

      傅玉荆看着他,半晌后才开口:“大梁境内,割据有三:厉北、扶阳与颖州。后两者,乃亲王封地,常驻兵力不过万人,收权归帝并非难事。然厉北自古便是军事重地,镇关军二十万余,军政分离,不听调换,甚是棘手,若冒然收权,军心动荡,厉北兵防削弱,恐有敌寇趁虚而入。是故,安国全军,考的是安军士之心——全权衡之道。”

      “原是如此,”李清宪恍然大悟,拊掌称赞:“真是妙极。”

      丞相家的长公子,胸怀韬略,腹引筹谋,生在太平盛世倒是可惜了。

      李清宪道过谢,见天色尚早,便一人朝东门大街去了。

      郑宣正站在亭里撒鱼粮,湖面一群锦鲤撑得肚皮浑圆,尾巴扑棱棱地甩。府里的看门小厮快步走来,站在阶下禀报:“大小姐,门外头有位公子找你。”

      郑宣“嗯”了声,也没多问,眼睛看着逐渐散开的鱼群,拍干净两只手掌,这才转头吩咐:“去账房取十两银子给我。”

      小厮领命而去,她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出凉亭。穿过月洞门,来到前庭。六月盛夏,暑气恼人,傍晚也不见一丝风,薄衫汗湿后贴着肌肤,后背粘腻。

      郑宣停在院内等酒钱,隔着一扇门,遥遥看着李清宪颀长的背影。他双手负着,站得挺拔,身姿是一等一的端雅。这个人极心狠,嫌手上长满老茧不好看,便用石灰水浸泡,待腐蚀到一定程度,再拿针尖将硬皮慢慢剥去,如此反复数次,一双手炮制得柔软白皙,真真像摸着笔杆子长大的模样。

      小厮捧着钱袋来到她身边,郑宣掂在手里,侧脸问他:“我曾瞧见你给莺儿送小零嘴,你喜欢她,是不是?”

      这话太过突兀,直问得小厮一愣,他忍不住抬眼觑主人家的神色,支支吾吾地答:“甚么……喜不喜欢的……,花个两文钱,逗她们开心罢了……”

      “我不明白,”郑宣一脸困惑,“既然不喜欢,又何必去招惹人家?”

      小厮不知作何解答,正苦思着,忽而眼睛一亮,抬手对郑宣道:“小姐,那位公子正看着你呢!”

      郑宣缓缓转身,对上了李清宪蕴着笑意的眸子。她不自觉笑了笑,抬脚走过去,问道:“这才月初,俸银就花完啦?”

      她笑意融融,不见一丝阴鸷之色,李清宪怔忡良久,微不可闻地叹了声气,摇头苦笑。

      然而不过片刻,仿佛天公变脸,又换上一副轻快神色。“有正事与你说,”李清宪弯起他那双桃花眼,狡黠如狐狸似的,附耳轻声道:“你相公给你打听到了好消息。”

      郑宣身子往后仰,转脸与他对视:“离这么近,也不避人耳目,真想做我相公不成?”

      “想是想,不过宣姑娘肯嫁么?”

      他神情诚恳,不像说笑,倒叫郑宣心内一惊,错愕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李清宪兀自笑出声来,站直了腰,展扇一遮唇角,将心绪掩盖个七七八八。“走罢,今日李某请客,喝你爱喝的苦艾酒去。”

      夕阳落到山下,暮色渐浓。郑宣边走边道:“甚么好消息,值得你单跑一趟。”

      “今日从傅玉荆那里听来的,皇上目前无意收归厉北军权,都统印在郑府,你将来若拿,总比从天子手里夺要简单些,这消息还不算好么?”

      郑宣蹙眉:“傅玉荆竟会与你说这些,也算稀奇。”

      “总归是从他嘴里说出的,”李清宪淡淡地笑,“他父亲是朝中砥柱,皇上有什么想法,事事都绕不过这个肱骨之臣。人家父子闲谈杂论,讲得都是国政要事,消息自然比你我灵通,况此人谨言慎行,决计不能说假话诓骗我们。”

      郑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对傅玉荆,当真是崇佩得很。”

      李清宪拿眼斜睨她,轻哼一声,“捧高踩低,人之常情,我虽时常妒他家世显贵,却也羡他天资卓绝,这辈子比不过,没甚么好说的。”

      “可怎么看,都瞧着你有些不甘心呢。”郑宣揶揄地笑看他,眼见他面露不豫,忙改口宽慰:“好啦,李大人以后的仕途路还长着呢,须知三十年河东河西,日后李大人手握重权,我等还要得你仰仗,眼前这点不痛快算得上甚么。”

      “呵,平常不见你多说话,捧杀人的功夫倒暗地里长进不少。”

      郑宣看他像只猫儿被捋顺了毛,露出一副娇纵神情,不免止住笑意。回头仔细一咂摸,方才那些话,亲昵有余,着实过了界。

      不该如此。

      李清宪犹自往前走着,到了地方,推开门一进院,便对正在树下纳凉的女主人道:“备上三角酒,你们宣姑娘说,她今儿个要不醉不归。”

      妇人从藤椅上爬起来,忙收拾好桌子,擦干净,唠着嗑:“掐指头算算,两个月不见二位,倒有些想念了。”

      郑宣淡然一笑:“巷子太深,寻常人摸不进来,我早说拿些银子让你在热闹地开间酒肆,你又不肯,如今生计艰难,可有迁居的想法了?”

      妇人低头反反复复地擦着桌,看不清神色,“姑娘不必如此,我死了男人,与宣统领没有一丝一毫的干系,当兵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天下那么多孀妇,照你这样顾拂,哪里照应得过来。”

      “我记得,在厉北时,我喝过你的酒,如此也算故人了。力所能及之处,理应是该帮扶的。”

      “不了,”妇人抬手抹了下眼角,笑着说:“我男人好面子,一辈子也没承过谁的情,屋里能住,就不折腾了。再说,我们孤儿寡母的,生意做大了也不好掌舵,眼下能糊口饭吃已然不错啦。”

      郑宣闻言没再说什么。落座后,酒水片刻就送了上来,妇人退回到内堂,给客人留下说话的地儿。

      “至情至性也不算好事,我见这妇人眉眼风韵犹存,若是早些年想得开,另觅郎君也不是难事,可惜了。”

      这正与郑宣的想法不谋而合,她点头道:“常言情深不寿,情爱一事,须得快刀斩乱麻,拿得起也放得下,不然缠缠绕绕,作茧自缚,一辈子都不痛快。”

      “是极,”李清宪为她倒满酒,轻笑道:“所谓庸人自扰之,也是这般道理。喜欢就说出来,不喜欢也要说出来,这才能有了断,在心中反复琢磨,倒成了释怀不得的执念,何苦来哉。所以宣姑娘——”他顿住话头,举杯与她轻轻一碰,垂眸道:“我喜欢你。”

      “咣当”一声,郑宣手肘磕到桌沿,酒水翻洒一地。

      沉静片刻,她呐呐地拾起酒杯,拿汗巾将桌面的水渍擦去,窘迫地笑两声,扯话头:“相识三年,你竟还存了这样的心思。”

      “惊奇么?我以为宣姑娘也是如此,看来,原是我多想了啊。”

      他话说得卑怯,神情却是胜券在握,实在恼人。偏偏郑宣无话可说,一张嘴像被绣娘缝住了,挣扎良久,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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