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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又一日午夜梦回。

      郑宣坐起身,拨开帷帐,下了床。

      茶水已经凉透,丫鬟被她打发走了,这时候整个院子里,再无旁人走动。

      窗外挂着一轮明月,清亮亮的,照得庭院寂静无比。她摸索着点上烛火,喝了半杯润喉水,醉酒后的头痛如期而至,让人心烦意乱。

      舅舅从厉北来了信,措辞委婉,道自己大限将至,并附言另问,若外甥女闲无他事,可愿回北地省亲。

      嘉乐元年,新皇登基,朝堂局势大变。宣连蔻为保郑家安稳,擅自将都统印交于郑知岚。厉北铁骑独立于兵部管辖,又远在边疆,本就是帝王心头的一桩忧患,不经旨意变换兵权,说是意图谋反也不为过,如此行事,可谓钝刃开了锋,直插得天子寝食难安。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把自己推向皇权对立面,是宣连蔻平生最大的过错。

      因为这个错,皇帝盛怒,宣家撤去护国侯封号,宣连蔻不得再回厉北,二十万大军从此改姓为郑。

      谁也不知宣连蔻可曾悔恨。从始至终,无人相逼,走到这步全是她自己的主意。宣总都统雷厉风行三十余年,谁也没听她说个“怕”字,她的脊梁比男人都硬,却偏偏,半生英名,折在了最无用的男人身上。

      宣彦风大发雷霆,痛斥女儿行事糊涂,恼怒之下气到昏厥,在病榻缠绵三四日,罢手离去。

      消息传到京城后,宣连蔻抚摸着小腹,没说一句话。

      后来,近临盆时,她把郑宣唤到床边,罕见地露出笑意:“阿娘做错了事,要去向你外祖父请罪了,宣儿,不要学阿娘,以后回厉北,那里才是你的家。”

      郑老太太吃斋念佛,在观音庙里日日上香,念叨着“娘娘保佑,郑家多子多孙”。宣连蔻腹中这一胎,她坚信是自己求来的孙子,十分上心,可惜天不如人愿,宣连蔻身体积虚已久,难产而亡,母子都没能保住。

      尝够了情爱滋味,厉北的女儿魂归故里,她盼望着爹爹的原谅,却决计想不到,次年春,郑知岚带回一名女子,和她九岁大的儿子。厉北铁骑姓了郑,郑家就再没想过还回去。

      郑宣摸着信纸上的字迹,一时竟难过得不能自已。她沉默寡言的舅舅,会带她去骑马,猎杀野兽,剥来皮给她做筒靴毛袜。厉北伶仃十余年,总还记着世上仍有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她怎会不想去?厉北是她魂牵梦绕之地。白日她与父亲为此事起争执,态度强硬,一口咬定不松,直气得郑知岚拂袖而去。许幼贞好声劝她:“当年,宣家闹得那般厉害,不把你父亲当姑爷看,两家摆出话来,誓要断绝来往,这是天下皆知的事。如今你去厉北探望宣连柏,说起来是孝顺,可转念一想,岂不是当着众人面,打你父亲的脸?宣儿啊,郑家待你不薄,如今长大了,该懂点事了。”

      寄人篱下,原是这般难。

      她抬头看屋檐下那轮明月,持久地站着,眼里一片空茫。夜风湿润,混着泥土青草的味道,京城要来雨了。

      清晨,雨脚敲打窗棂。府门外老妪沿街叫卖,竹筐里,早熟的梅子色红鲜嫩,汁水横溢。野蕨菜拿来煲鱼汤,是京城百姓爱好的那口,再加上小酒一盅,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郑宣撑着伞疾步行走,雨雾濛濛,石板缝里长出青苔,这条巷子不甚热闹,沿路门户紧闭,楹联褪色,阶下杂草丛生。

      她疑心身后有人相跟,遂收了伞握在手中,足尖一点,运起轻功,鸦青色身影愈来愈远,很快隐入雨雾中。

      送信人在一处荒宅里等她。

      两人逢面不曾多言,男人右手探向怀中,从衣襟里取出物什,摊开手,郑重道:“宣佐领说,你若去,便由末将一路护送,不去,这件信物,要亲手交到姑娘手中。”

      郑宣拿过来,解开红绸,布料里包裹的,是枚令牌。她摩挲着凹凸处,“何意?”

      “这是宣佐领给姑娘备下的嫁妆。”

      郑宣面色一冷,负手道:“我不嫁人。”

      “正好,那此物便为聘礼。以五万精锐为礼,聘姑娘远赴厉北。”

      “厉北……”,郑宣忽而恍惚一瞬,垂下眸,摇头道:“我去不了。”大梁律令,未出阁女子,无父兄之命不得远游。

      “姑娘先莫将话说死,宣佐领说,他宣家没有软骨头,你生在厉北,第一声哭有战鼓作伴,京城不是你的归宿,宣佐领说,他唯愿身死后,心中所牵挂之人,能够自由自在地活。”

      静默良久,郑宣轻呼了一口气,抱拳行礼,“……多谢。”

      男人回了礼,直起腰,将草帽拉低,遮住两眼,只露出下半张满胡茬的脸。他走出檐下,在破败的小院,转身回望,“末将在阵前,恭候姑娘大驾。”

      天色近暮,雨细风斜。燕子低飞掠过湖面,老翁撑着篙,悠长地哼起渔歌。郑宣走过桥,混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低头往前行。

      半途忽有人喊她名字,郑宣闻声看去,隔着人潮见李清宪在檐下静立。她横穿过去,抬头看了眼牌匾,“居香楼,”她默念道,“喝花酒的地方。”

      李清宪弯腰钻进她的伞下,轻“咦”了声,“撑着伞还把自己淋湿,你可真有本事。”

      郑宣心中有事,应付他来有些心不在焉:“风大,伞不好遮。”

      “这就奇怪了,我在窗旁坐着,转脸就将檐角挂的银铃瞧得一清二楚,哪里有这么大的风?”

      郑宣嫌他聒噪,停住脚,拧着眉不悦道:“伞送你,你我既不同路,就此别过罢。”

      “今日好大的火气,”李清宪笑得两眼弯弯,温柔极了,“我住嘴就是,宣姑娘,咱们走罢。”

      两人正要抬步,身后乍然一阵骚动,马蹄声哒哒,有人厉声呵斥:“快闪开!”,随之哀嚎声起,妇人惊呼“我儿!”,孩童吓得大声哭啼。周围都乱了套,摊子散落一地。

      郑宣回头,只见一匹红鬃烈马撒蹄狂奔,形体雄健,雨鬣霜蹄,嘶鸣着撞进大街。李清宪扯住她的手腕:“快走!”

      “躲好,”郑宣只手将他往旁边一推,冷着眼,摸柄短刃在手中。

      马疾驰而来,她以木桩借力,翻身跃上马背。拾起缰绳往后一拽,骏马被迫后仰,前蹄高抬,厉声嘶鸣,打着圈不住地翻腾跳跃,想要甩去背上之人。

      郑宣降服过厉北的战马,本以为胜券在握,却是低估了此马的烈性,受惊之下,马儿灵性全无,只知蛮力冲撞,任谁也压不住。

      郑宣勒紧缰绳,腾出一手,干脆利落地插下短刃,剑身深没入马颈,顿时鲜血喷涌,她握紧剑柄,翻身跃下,利刃划拉出一道深沟。

      抽剑离去时,烈马却突然发作。倒下之前奋力一踢,千钧之力袭来,正中郑宣小臂。剧痛之下,短刃脱手而出,她直觉不妙,忙旋身去拦,电光石火间,堪堪在最后关头,握住了剑身。

      李清宪双眼睁圆了,颤着手,缓缓搭在郑宣的肩头,话都梗在喉头发不出声。

      “好疼,”郑宣低吟,剑从右手中脱落,咣啷一声,掉落在地。她以左手捂眼,抬脚往前走。

      李清宪恍然间清醒过来,忙追上去,急急道:“伤势如何?别乱走,在这儿待着,我去找大夫!”

      “不劳,我能走。”郑宣没有回头,只遥遥一指,轻道:“把那孩子送去医馆,诊金药钱只管记在郑府账上,多谢。”

      李清宪转头看向不远处,小乞丐趴在血泊里,咬着胳膊疼得闷哭,周遭脚步挪动,无人看他。李清宪一迟疑,又看向郑宣的背影,见她身形如常,似无大碍,才稍稍放宽了心,抬脚向男童走去。

      死马曝尸大街,三日后才有人前来认领。原是庆老王爷的幼子,偶然间得此宝马,心血来潮,竟拿烙铁来烫,这才激得马儿受惊,撒蹄逃离马厩。

      当日大街之上,一死三伤,其中竟有郑参领的嫡女,老王爷闻听之后忙差人探视,并放出话来,若郑姑娘心中不满,可将其子绑去泄愤,打坏了,他庆王府也绝无怨言。

      郑知岚上朝时出言不慎,触犯了龙颜,正愁无处活动,救命枝儿就主动伸了过来,真乃如有神助。他借此机会,一来一回,与庆王府攀上了关系,巧借名目送金奉银,直哄得老王爷喜笑颜开。

      仕途顺当了,郑知岚顿时心舒气畅,接连几日来都是副好脸色。正好郑宣伤势也有好转,他便踏入久违的庭院,想着与女儿叙叙话。

      一脚踩进门槛,坐在屋内的郑宣忽一抬头,那眼里黑沉沉的,如同夜魅。郑知岚停顿片刻,缓缓收回脚,就站在门外与她交谈:“你那胳膊,须得慢慢养,我已吩咐下人,日日与你熬骨头汤。眼睛么……请动了京城所有名医,着实是没有办法了,单一只眼,也能瞧见东西,日后我让人嘱咐红娘,为你寻门好亲事,堂堂正四品京官家的小姐,谁也委屈不了你。”

      他这一段话,编排良久,自认为说得情真意切,处处都考虑得当,谁知郑宣置若罔闻,手里转着玉扳指,神情淡漠。

      郑知岚沉下脸,转身离开。许氏等候在庭院外,见老爷出来,忙迎上前,问道:“宣儿如何了?”

      “她那副样子,谁看得出来!”郑知岚连脚步都没打顿儿,背着手愤愤离去,愤怒之余,心中竟有一丝畏惧,那眼神,真是像极了她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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