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回还》十念君

2、第 2 章

　　三月初三，上巳节，桃花水涨，岸柳拂堤。
　　皇上按照惯例，赐宴沅河水畔。

　　京城未出阁的女儿，点唇敷面，两道细眉柳叶弯弯，邀来邻家好友，三五结伴，相携着走出闺房，含羞带怯地探出少女惊鹿也似的视线。

　　郑继源一路目不暇接，频频回头，拍掌欢喜道：“若说美人，当如出水芙蓉，清丽绝尘，双眼不曾染过浊气才是。平日里见到的，只管搔首弄姿，也不见脸褶子里积了三叠粉，真真倒足了胃口！”

　　他捞起腰间荷包，全数塞给小厮：“去，买些米糕松子糖来，少爷我今日要请姑娘们吃点心！”

　　小厮领命欲走，钱袋还没来得及塞进怀中，一转身，竟被人半路截胡。郑宣拎着荷包，掂了掂，看向郑继源：“这点钱，还是留着喝花酒去罢。今日出来的，多半是官家小姐，什么没见识过，单稀罕你这点鸡零狗碎的玩意？”

　　“多管闲事！银子还我！”郑继源伸手来够，郑宣微微侧身，让他捉了个空。笑道：“手脚拙笨，一副弱身板也不抗揍，若是贸贸然惹怒了哪家千金小姐，家仆围上来，怕是连喊救命都不敢。这银子，我替你收了，就当花钱消灾罢。”

　　“你放屁！”郑继源不依，把象牙扇往腰间一别，作势来强抢。

　　前方忽传来声动，放眼看去人头攒动，隐有车辇辚辚。明黄色旗幡迎风而动，看来是圣驾亲临。
　　御前侍卫带刀开道，行人皆暂避两旁，翘首等待，好亲眼看一看统领天下的君王是何等风采。

　　一行人由远到近，及到眼前，才透过垂下的珠帘，隐约看清天子容颜。于皇舆两旁并排行走的，分别是左右二相，其后乃是朝中有名有姓的文武百官，再往后，翰林学子结队随行。

　　圣上仪态自是威严无比，虽面带笑意，却让人不敢轻易与之对视，朝中官员大多年过半百，花白着胡子，没甚么稀奇，年轻姑娘们踮着脚想看的，都在队伍后面。

　　郑宣与众人挤在一团，偏着头，从缝隙中去看翰林院的庶吉士们。一行约莫十二三人，独自走在最前头的，身形修长，容姿卓绝，乃是左相之子傅玉荆，嘉乐十三年的状元郎。

　　此人相貌俊雅，冷面如霜，犹如千仞之壁上的一捧雪，高不可攀。因有青梅之交在侧，故而断了多数女儿家的心思，纵使留有他念，也只能暗自惋惜。

　　而众人目光所汇处，当在同年榜眼李清宪身上。

　　只见一身青衫，丝绦束带，斜襟处露出雪白的衣领。同样的服饰，穿在他身上，总比旁人多出几分风流雅致在其中。

　　那人生得一双桃花眼，眸底清润，转头忽瞥而来，仿佛含着万千柔情。他与众同年谈笑风生，目不斜视，嘴角噙着笑，负手缓步而行。

　　沿路有姑娘呼唤“李郎”，声声急切，含有欢喜。他便微微侧过头，弯起眼睛，像春风将满地酒酿吹散，刹那间，天地间悉数醺然。

　　郑宣看着他，眼也不眨，一时竟让郑继源得了空子，直到荷包脱手，她才幡然回神，一转头，正对上郑继源幸灾乐祸的双眼。

　　“好哇！回头我就与娘亲说，皇家世族你看不上，原来是迷上了野男人。可怜父亲还整日为你终身大事发愁，不曾想，老闺女早就把郑家的脸给丢尽了——嗷！”他猛地吼叫出声，疼得面目扭曲，双腿微屈，在郑宣手下如同待宰的羔羊。

　　“一张巧嘴那么会说，倒显得耳朵多余了，不如就割了作下酒菜罢。”郑宣拧着他的左耳，眉头微蹙，倒不像在说假话。郑继源吓得两股战战，只好带笑赔罪道：“小弟不懂事，一时说错了话，姐姐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了我这一回罢！”

　　“不成器的东西。”郑宣轻笑，一巴掌拍开他的脑袋，转身离开。

　　清水边，处处人影，女儿家挽起袖管，撩一捧水，往雪藕般的玉臂上轻泼，此谓祓禊。柳荫深处，隐约可见男女依偎，芍药开得正艳，四目相对里，将将好一诉衷情。

　　春日融融，杏花满枝头。郑宣斜倚着树干，眼眸微阖，迎面接来和煦的风。

　　远处传来丝竹管弦，乐声入耳欢悦，一曲《阳春白雪》，琵笆声玉珠走盘，嘈嘈切切，撩拨心弦。

　　野郊忽掀起一阵风，卷得水面起皱，头顶杏花跟着簌簌落下。有人踏着草青而来，换下了官服，一身霜白色衣裳衬得人面如冠玉，顾盼神飞。

　　李清宪喜白，他深知自己穿白最好看，裁衣时，便再不看其他色。每月俸禄几两银，全用作衣着饰物，对于口腹之欲倒是懈怠得紧。

　　他来近了，微微弯腰，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揶揄道：“方才看我良久，心动了，是也不是？”

　　郑宣哂笑，“狐狸尾巴不露出来，旁人还当你清雅出尘，殊不知眼若无物，心里可把信女的钦慕记得门儿清。”

　　“非也非也，”李清宪直摇头，“跟随圣驾，岂敢一心多用，李某不过只将宣姑娘放在心头罢了。”

　　他说得诚恳，看似言真意切，撩拨人惯是一把好手。郑宣笑笑，站直身，道：“走，去喝酒。”

　　京城酒肆多沽桃花酿，其次女儿红，偏偏郑宣口味怪异，最爱喝北地的浊酒，酒里加了少量苦艾汁，烈性稍减，细啜来，别有一番滋味。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春申巷，石板坑坑洼洼，积了不少污水，李清宪拎着衣摆，靴底慎之又慎地踩下。他珍视这身行头，不禁埋怨起来：“云锦不易清理，沾上水，样式走形，还怎么穿出门？”

　　郑宣回头看他，隐忍笑意，出声宽慰道：“大胆走罢，衣服脏了，我赔便是。”

　　李清宪闻言笑弯了眼，“如此甚好，宣姑娘大气，李某也就不客套了。”

　　上了酒，再来两碟点心果脯。两人相识三年，李清宪有事倒也不避讳她：“六月散馆，按照惯例，翰林庶吉士入六部，正式参与朝堂政事。傅玉荆自不必说，其人不论学识或修养，皆在我之上，背后势力更是稳如泰山，他若去吏部，那我便退而求其次，往户部走，自小穷惯了，如此也好尝尝一笔勾千金的滋味。”

　　“平常恃才傲物，也不见你服气哪个，今日竟肯甘屈人下，倒是稀奇。”

　　“他那般的人，说是文曲星下凡也算屈就，拎出来吟诗作赋，堪堪压死前后三百年的文人墨客。锦衣玉食养出来，又教以高门礼仪，经书典籍任他翻阅，策论文章有名士指点，世人多像我，但世间又能出几个傅玉荆？”

　　郑宣右手捧着脸，面色酡红，酒气一上头，眼睛湿漉漉的，“世间也只有一个李清宪。”

　　青年男子微怔，垂眸叹了口气，“李清宪算什么东西，山窝里爬出来的村野小儿，旁人拎不清，将我与傅玉荆并论，实为可笑。”

　　“你今日不对劲，”郑宣蹙起眉，净显憨态，“不知是谁曾扬言道，遇事不决，势必先争，至于好或不好，总得争到手才能评判。你还未曾妻贤子孝、名利双收，怎能自轻自贱，说这般丧气话！”

　　李清宪愕然，片刻后忽而转笑，状若无奈地摇头：“宣姑娘，你倒是护短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