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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自建朝以来,大梁开科举,兴学堂,广纳天下寒士,庙堂江湖莫不尚文。

      传胪大典过后,早早守在皇榜下的,皆是受主家差遣而来,转着一双活泛眼,从头到尾将今年的三甲进士记在心头的小厮。

      这份名单的利害他们哪里晓得,只管记得领那二两钱的赏,老爷笼络党羽,小姐择夫挑婿,倘若主人家高兴了,另赏一碗酒喝,待到夕阳落到半山头,酒意微醺,春风拂得杏花嵌帽沿,也算沾了新科老爷们的光。

      琼花宴三年一盛会,京城最不缺文人墨客,虽说文无第一,不好评断,然胸怀大才者,无需多言,其行走静坐,气度神姿,自与芸芸俗生判若鸿沟。

      自古世人慕英杰,而今在京城传为佳谈的,莫过于嘉乐十三年,从众多考生当中,脱颖而出的“南傅北李”二人。

      李清宪弹指一敲,震碎了杯中月。他拢手回袖,脸微侧过来,唇角带笑:“这有什么可为难的?”

      郑宣抬起眼,眸光微动,“说来听听。”

      “指使小爷给你支招?”他那双桃花眼微微弯,凑近过来,薄唇启阖间,吐气亲昵:“先喊声相公听听。”

      所谓女儿养在深闺,教习妇德,视名声气节为重,最不堪忍受此等孟浪之语。

      饶是郑宣性情向来桀骜,视世俗礼法于无物,也难免心生不快。她眉头微蹙,正要发作,李清宪却站起了身。

      月下白衣,负手而立,谪仙般的公子淡淡道:“你以为,你最缺的是兵力?厉北二十万镇关军,至建立始,便垂直听令于宣家,皇上再忌惮,也尚不能收归,这块都统印,落到郑知岚手里才几年?一个京官,也值得你这般困扰,若是我,便从郑家跳出来,借着宣都统的情,直面圣前,请命北上,从此做一条皇帝御前的狼,而非郑府圈住的狗。”

      “郑知岚毕竟是我父亲,”郑宣摇头,“离家叛族之事,我做不出。”

      “真孝顺,”李清宪垂眸看过来,也不知是打趣还是嘲讽,那张脸上的笑总是似是而非。“可惜我自幼失祜,意会不了。既如此,那便还有条路可走——除掉郑继源。年迈丧子,你父亲再无旁枝可倚,总归会把目光落到你身上。”

      “李清宪!”郑宣冷声喝止,“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李清宪轻笑一声,缓缓摇头:“宣姑娘,你出身权贵,若肯将就,能走的路着实多。这也不愿,那也不肯,世上总没有顺心顺意的事,外物不可必,别太苛求了。”

      “呵,李大人博闻强识,却不懂得“将予就之,继犹判涣’的道理?”

      “你与我置什么气?”李清宪面露不解,“李某应邀前来喝酒,顺道替友人解惑,若语出有妄,也是风流言论,可没打算面红耳赤地争辩什么。”

      郑宣以手抚面,疲惫地叹了声气。

      她穿过京城最繁华的大街,月上柳梢,有禁军来回巡视,兵甲碰撞,哐啷作响。夜色沉如水,一身酒气的女子作劲装打扮,怎不叫人生疑。

      士兵正欲上前盘问,同僚一把拉住他:“哎,郑参领的嫡女。”说罢,又附耳小声嘀咕:“乖僻得很!”

      郑宣朝他们看去,目光沉厉,看得人心生畏惧。领头的见状,只好停下来,作揖请礼:“夜深了,郑小姐早些回府罢。”

      许是酒气上头,顽性使然,郑宣将酒壶一抛,足尖点地,奋力跃上矮墙,如履平地般,踩着墙头行走。众人正昂首惊讶,却见她身形陡然加快,迈开步伐,在鳞次栉比的屋檐上奔跑起来,双臂长展,堪比飞燕。

      “嚯,好功夫!”

      “有什么好,”一人嗤笑,“给你娶个这样的婆娘,就等着嚎丧罢。”

      每日卯时初,郑宣将在庭院里习武,这是从小定下的规矩,风雨无阻。宣连蔻单为她辟了这处院子,招式练不好,不准出去,干馍一啃就是几天。

      她的娘是宣连蔻,大梁最英勇的都统将军。外祖父任人唯能,不论亲疏远近,是故力排众议,将其女送上都统位,连自己的嫡长子,也只能在阵前做个小小副尉。

      隐藏在骨髓里的血脉代代流传,十二年来亦师亦母,事事亲为,悍将教养出来的幼崽,绝不会成为怯懦的家犬。

      绝不会!

      郑宣一拳砸向木桩,咔嚓轻响,不知哪处断裂,她收回手,掌背渗血,木桩之上赫然一处凹陷。

      候在一旁的小厮见状噤了声,缩着脖颈低下头,再不敢言语。

      “小娘找我什么事?”她边往手上缠绷带,边问。

      “……老爷回来了,夫人叫你……换身……罗裙,省得老爷再发怒……惹得家事不和。”

      “知道了。”郑宣走下练武台,高束的马尾利落爽飒,脊背如枪杆一般笔挺。她突然回头,吓得小厮满面惊恐,自己却笑了:“水也不打一盆,我怎好洗漱?”

      “是、是是!小姐恕罪,小的这就去差人准备。”说完,便匆匆而去。

      步摇坠流苏,发髻精巧,襦裙束胸。郑宣疾步行走,裙摆摇曳生风,身后丫鬟追得气喘连连。站在前厅门外,在檐下捋顺耳旁发缕,她抬脚迈进厅内。

      郑知岚三月前奉旨探军,千里路远,舟车劳顿,年过五旬的郑参领满面疲倦,却仍撑着精神,仔细询问幼子这三月来的功课。

      郑继源垂头站在厅内,余光瞥见有人进来,扭头一看,似是看到了救星,忙出声打断老父的训斥,“爹爹!郑宣死不悔改,又跑去喝酒了!”

      许幼贞拉他一把,小声责怪:“多嘴,直呼长姐名讳,不成体统!”

      郑继源将视线移过来,看郑宣良久,别开脸,叹口气摇摇头,竟是一句话也不愿多说。

      许幼贞眼皮儿活泛,见状忙起身来握她的手,生怕冷落了这个闺女似的,转头对坐在上座的郑知岚道:“老爷,宣儿的性子你也知道,随了她娘亲,要改也急不得,这段日子,我让人教习她女红、女诫,学起来倒也不比别家女儿差,慢慢来,总归会好的,宣儿,你说是也不是?”

      郑宣垂眸看着两人握在一块的手,许幼贞保养得当,十指白嫩如柔荑,摸起来柔若无骨。反观自己,使惯了刀剑枪戟,皮粗肤糙,老茧蜡黄,哪里有会使绣花针的模样。

      她挣脱手,向郑知岚施了一礼,也没开口问安,转身离去。

      出了厅堂,犹可闻身后郑知岚恨铁不成钢地叹气:“你看!你看她这副样子!何时才能嫁得出去!”

      二十有三的年纪,也无怪乎郑知岚忧心,京城女儿大多及笄之后便预备着出嫁,再不济,十七八岁,再大些,就成老姑娘了,郑宣这个岁数,是京城最好的媒婆见了都要接连摇头的地步。

      她酣畅淋漓地舞了一套枪法,将鬓发都汗湿,才觉畅快不少。缨枪长杆笔直,一招一式,力道柔中带刚,破空声急促尖鸣。累了,便抛了手中物什,盘腿席地而坐,四周静悄悄的,雀鸟扑棱翅膀的声响都可闻得见。

      头顶乌云遮日,怕是有场大雨将至,她歇息了会儿,起身到屋檐下,仰头看乌云翻滚着覆盖而来,如万人铁骑践踏敌军,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她年少时上过战场。宣连蔻还活着时,威慑八方,震得蛮夷不敢来犯,只在边境偶有活动。十一岁那年,北夷大旱,牧草焦枯,水源干涸,南部纠集六千兵马,趁夜突袭,将大梁境内的边陲小镇洗劫一空。

      萱连蔻当机立断,率领三千轻骑,左右包抄,围而击之,敌兵溃不成军。郑宣站在哨塔上,从瞭望口里看着娘亲身披红氅,如射日之矛,准确无误地刺进敌人胸口。策马转身那一回眸,山河无恙,何其洒脱。

      那一战看得人胸中激荡,久久不能忘怀,以至于这么多年,热血沸腾,犹未平息。

      可惜,她没有娘亲的魄力,也没有如外祖父那般的父亲。

      人各有人的难处,偏她一路走得犹为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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