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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燕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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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论那头余府一泻千里,恶臭满门,一家子终于明白了是谁捣鬼,也只能一面蹲在茅坑上,一面骂骂咧咧。
这头余寄雪扛着两大袋宝物飞速到了城门。正值灵州城门要落锁之际,她掏出碎银子赔笑两句,那守城之人见她是个行囊颇沉、衣裳破旧的农女打扮,唯独一张脸漂亮得如塘中菡萏,眉目宛转,不由起了歪心思。
余寄雪见他盯着自己瞧,便冲他笑了一笑,精准地捉住只咸猪手,也不知她在何处轻轻一拍,那守城士兵浑身发软,口不能言,便见她飞快地提了行囊溜出了去。
同伴见他一副骨头都酥了的模样,嘲笑道:“这是摸得爽了不成?”说着伸手去推他,却见那士兵被他一推就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口吐白沫!
同伴大惊,往城门望去,那害人的妖女早已没了踪迹!
……
既出了城,余寄雪便自觉安全许多,放满了赶路速度。
她在城门处耽搁一会儿,如今天便彻底黑了,纵有轻功赶路,也难在附近州城落锁之前入城。
她行了一段,刚想在这荒郊僻岭的地方寻块清净地儿躺了小憩,却见前头燃起星星灯火,似是有个过路客栈。余寄雪心下微喜,往那头去,走得近了才发觉这并非寻常客栈,而是官府驿站。
胤朝开朝不过五六十年,这些驿站皆为前朝所留,三十里便设一驿,为公文传递和官报流通之用,偶尔也为官员落脚之所。
驿馆门口,早在余寄雪到达之前,便有人在了。
几十名甲胄森严的护卫围着一辆精致华美的马车,里头探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低声吩咐道:“便在此歇下罢。”
为首的玄参应下,旋即迟疑不语。
马车中叶陵清不紧不慢地翻动书页,淡声问:“何事?”
玄参道:“郎君,外头有个小娘子站在远处,不知是否赶路迟了,无处落脚。”
众多侍卫一开始见着荒郊野岭的,突然冒出来一个柔情绰态的貌美小娘子,险些以为她是什么孤坟里头钻出的精怪,可后来见她衣着朴素,瘦弱的肩膀上背着两个硕大的包裹,便放松了些许警惕。
叶陵清不曾表态,只道:“你处理便是。”
这便是同意那小娘子也在驿站住下了。
玄参叫了人去同那小娘子说话,自己则率先领人入驿站,驿长早就候着了,殷勤地接待众人落脚,待得这头接待罢,却忽地见着最后走进来一名美貌女子,不由一怔。
领人来的白微道:“若还有空屋,便让这位娘子也在此安置一夜罢。”
余寄雪一路行来,只见那人被众多护卫严丝合缝地围着,也瞧不见甚么面容,依稀是个挺拔高挑身形。她同陪自己进来的那名女护卫,腼腆地道:“你们家郎君,真是心善。”
白微与有荣焉:“那是自然的,我们家郎君只是面色冷,待人其实很是可亲。”
驿长这些年也算接待过不少大官,方才见来人官牌,似是朝中一名三品官员,又见着小娘子美貌异常,心中俨然笃定了她是这位官员带来途中解闷逗趣的姬妾,笑呵呵地应了,旋即将人给排在了叶陵清的上房边的一间房,甚至送去了一桶热水供余寄雪洗漱。
白微还有些不解:“怎么只给她送,不给我送?”
玄参隐约知道是驿长的误会,张了张嘴想说话,又闭嘴不说了。
他们家郎君冰清玉洁的,这小农女被这驿长阴差阳错当成他的姬妾,倘或点破了,自己这个始作俑者难免吃不了兜着走。
余寄雪并未细想,她在该没心没肺的地方,向来足够洒脱,也懒得去问对方为什么收留自己。她在屋内稍稍布置了一番,旋即便舒服地洗了个热水澡睡下。翌日一大早,她便起身,未曾通知任何人,便提着自己那两大包裹施施然地走了,只在桌上留了一角银子做谢金。
她此番出灵州,入寅州,乃是有一件顶要紧的事情打听。
寅州与灵州虽是相邻州城,内里景象却是天差地别。灵州僻远,少见行人,寅州热闹满当,江湖门派盛行,三教九流具有,且是贤静长公主府所在之地,烟火气十分浓郁。
背着两个大包裹到底行动不便,余寄雪便挑了其中一些好出手的大件先行典当,待匀了银子,便寻一名牙人,谎称寻亲,以“柳燕”的假名,租赁了一处小院子。
饶是那人已去世数月,她依旧不太习惯一人居住,定的这小院亦有两间房,牙人见她孤身一人,便笑道:“这院落先时是个穷书生在住,如今他外出访学去了,那书房里头有不少文房四宝、书籍之类,娘子可要我清出来?”
余寄雪下意识说要清,却忽地想明白,自己已是孤身一人。
她漆黑的眼睫扇动两下,又不想叫牙人以为自己好欺而平白生事,随口道:“我家夫婿是个爱看书的,他在我后头到。若你不要,便留着这些东西给我罢。”
牙人与她签字画押,又交了数月房费,便走开了。
余寄雪眼见着日悬中天,已是饭点,便不急着出门办事,而是在附近随处寻了个馄饨摊儿,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摊主手艺颇好,婴儿巴掌大的馄饨,皮薄肉多,晶莹剔透,葱花蛋丝点缀其间,鲜得能叫人一口吞下一只。
那人又穷又抠门,向来只在紧要节日给她裹馄饨吃,还总是皮比馅厚,一口咬下去,舌尖腻腻的一层粉儿,她老拉长嗓子嘟囔:“老头儿,你这馄饨皮太厚,都还没熟呢!”
那人总是捏了她颊边的肉,说:“你这小孩儿,怎么这样难养。”
一碗馄饨,倒是把她昔日记忆都勾了起来。
余寄雪吃完最后一只馄饨,把连丁点儿葱花都不剩的汤汁往地上倒了一些,低低嘟囔说:“等我发达了,天天往你坟头烧你爱吃的,你且先喝着汤罢。”
她付了钱,起身利落走开。正欲往城中一处打听消息的天知坊去,可才走过一个转角,迎面便遇见了乌泱泱的一群人。
余寄雪低下了头,不露声色地往墙边靠去。她同那人生活在乡下的几年,偶也会见这等阵仗,来人大多面色凶恶,那人却总是平静地同她讲:“与你无关,你且先躲起来。”
再过不久,他就会满身血腥气地来打开藏着她的水缸,余寄雪便知道那时一切都又变得风平浪静。
而今他不在,余寄雪却还是习惯将自己藏到僻静角落。这些时日她一个人在外行走,知道那人这些年或许为她挡下很多麻烦,在找到真相之前,她应当尽量惜命。
这些人似乎是搜寻着什么,训练有素且行色匆匆。余寄雪粗粗打量,便知道里头全是练家子,且步伐极轻,显见是高手。
好在这些人并没有过于注意巷中这个低头避让的农女,而是一面搜寻,一面继续往巷外去了。
他们路过之时,风中中犹带隐隐血腥之气,可见那巷中方才定然发生过一番鏖战,而这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只怕并没有取得完全的上风。
余寄雪收起好奇心,不敢多管,低着头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可没走两步,原本明媚天色骤黑,刮起大风,豆珠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倒下来,她脸被砸得生疼,到一处破败瓦屋前勉强寻了片遮雨的屋檐。
只在片刻间,雨势愈大,疾疾骤骤,颇有些碎金裂玉之势。方才尚且昏暗的天空一片漆黑,黑幕笼罩着方寸天地,显出些张牙舞爪的幽深。
余寄雪才站定,便听见头顶一声闷雷,“轰隆”一声,暴雨倾盆落下。
饶是她寻了片瓦遮身,也在一瞬间就被兜头淋了个透彻。
摇摇欲坠的瓦片被狂风吹落,坠下带起一阵闷响。
余寄雪猛地转头。
漆黑的夜色里,那泥泞的一处墙角,竟摊着一角瞧着便金尊玉贵的衣料,上头银线在微光下依旧莹莹然,刺得她眼睛发疼。
这是个身材修长、面容略显清瘦的男子,他蜷缩在废弃的房屋之中,被阴影遮挡了身形。走近了后,余寄雪依稀可以看到他线条流畅的侧脸,挺拔秀气的鼻梁,以及很明显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到近乎透明的嘴唇。
很显然,方才那一群瞧着训练有素的练家子,要找的正是眼前此人。
余寄雪不欲惹事,正要离开,余光却忽地发现了青年肩上的伤。
那是一枚飞镖,深深地嵌入了青年的皮肉之中,带得血肉翻滚狰狞,连伤处的血都透着不正常的青灰色,显见其上涂抹了剧毒。
可更叫她心惊的,却是飞镖上画着的,那一株鲜红得近乎妖艳的虞美人!
雷声轰隆而起,旧日记忆,纷杳而至。
昔日余家满门被血洗,她满是茫然地站在门前,只觉得头晕目眩,自己的天坍塌而下。她双目紧闭地晕死在家门前,闭眼的最后一瞬,瞧见了门墙边被人用朱砂细细地绘制了一朵栩栩如生的虞美人。
那个人对此讳莫如深,一直坚持说那日门上并没有什么虞美人,是她那时候悲伤过度,所以出现了幻觉。
可就在她父母死后的四年,那人同样在一日傍晚,倒在血泊之中,他的腹部被一把利刃生生剖开,内脏鲜血混着留了满地,如同被虞美人的花枝生生刺破身体,做出了一副妖娆又残忍的花图。
而今这象征着她惨痛人生的开端的冶艳花朵,又再次出现……
余寄雪冰冷的手指摸上了那青年雪白瘦削的面容,她深深地凝视着对方,终于弯下腰,将人扯在肩上,深一步浅一步地朝着最近的医馆而去。
……
叶陵清今早在驿站,下楼用早饭时,白微来报说那女子已然悄然离开。
叶陵清原本没有在意,只命众人抓紧时间入城。可甫一入城,众侍卫便遭到了暗算,叶陵清被他们拼死送出,与刺客鏖战一场,终于因身中剧毒而倒在了那小巷之中。
当时他目力尚在,依稀记得昏死过去前瞧着一张新荷般娇俏的面容探到跟前,恰是昨夜被收留在驿站的那名农女。再然后,他便失去了意识。
等醒来时,他眼前一片漆黑,已然是彻底看不见东西了。
身下的被褥乃是簇新的,柔软舒适,他身上的伤被包扎得很好,院中似乎有药壶咕噜噜冒着热气,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药香。
他还不甚习惯自己如今失明,僵坐片刻,正欲起身探探四周,便听后头传来极为轻微的脚步声,少女清亮嗓音响起:“你醒了?”
叶陵清默默坐回了榻上。
余寄雪却并不在意他的疏远,她将院中煮着的药拿进来,倒给他满满一碗,直勾勾地瞧着他因失血而仍显过于苍白的面容:“你还记得是谁追杀你么?”
叶陵清虽不言语,肩膀却下意识绷紧,他不动声色地控制住了躯体,只说:“不记得。”
余寄雪一听,有些急了:“你怎么能不记得呢?那枚飞镖在你胸口处,沾着剧毒,几乎要了你的命!那上头……绘着一株虞美人!”
她咬牙切齿地重复问:“你怎么会不记得?!”
她查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查到这个线索,这人怎么能不记得?!
叶陵清听出她言语之中的怒意,稍稍顿了顿。
这少女昨日出现在驿站,他原以为是巧合,昨夜也的确是风平浪静。可今日一早,他的人放低了警惕,她才离店,他们就纷纷误用了有毒的早点,行至寅州,毒性方才发作,折损了他大半的人手。
而他一路被逼到深巷,堪堪躲过一死,醒来却又看见了她。
这少女处处古怪,叶陵清着实无法信任她。可他如今中毒颇深,妄动内力,只会加速毒发身亡的速度,也不可与其硬碰硬。
叶陵清顾忌这少女来历,思来想去,方开口道:“我如今头脑中一片混沌,大多事物都记不清了。”
余寄雪:“……”
她狐疑地看着对方,见他眉心微蹙,似乎也十分懊恼,且目光涣散、容色苍白……她曾听说人若是撞到脑子,望掉些事情也很正常。
她心下信了七分,却愈发恼火。
既然如此,还留着此人做什么?
她借口出门买药,晾着那男人一人在家,又折返到方才的医馆去问。老大夫捻着胡须道:“照你所说,这位郎君当是因着头部受伤患了失忆之症,老夫也只能多给他开些活血化瘀的药物,有朝一日或能想起来。”
余寄雪提着新的药包走出医馆,却忽地听前头正大张旗鼓地贴通缉令。她挤到前头去一看,不由乐了。
余二爷本来想把她嫁给许太守的,不料婚礼当日,新娘逃婚,这也就罢了,府上所有人都中了她的招儿,腹泻到半夜,整个余府如今臭不可闻……最重要的是,余府藏宝阁起火,好不容易灭了火,才发现里头已被洗劫一空!
想是在灵州没能找到人,这通缉令甚至都贴到了隔壁的寅州来。
上头有余寄雪的画像与大致样貌描述,只说她是许太守爱妾,成婚当夜逃了婚,要求街坊邻里互相举报,但凡是年龄相仿的独身女子,皆要到县衙接受审问。
至于余氏镖局被她一把火烧了大半的事儿,却不曾写,想来是因着堂堂一个天下闻名的大镖局,有朝一日竟折在一个小女子手里,这着实不是什么美名,他们不敢宣扬罢。
余寄雪是来查线索的,不想同这些人啰嗦,转头轻飘飘地就走了,路上想着那个失忆又失明的倒霉鬼,忽地计上心头来。
回到家中,叶陵清正端着那药碗喝得认真,他似乎极为怕苦,眉毛鼻子都皱成一团。好在这张脸足够英俊,做出这等表情也不会有碍观瞻。
余寄雪默默欣赏了一会儿,忽地开口道:“景略。”
叶陵清:“……”
他俊秀的面上猝不及防的露出了错愕之色。
且不说他的表字是怎么为她得知的,她方才出去前还是一副恼火得恨不得把他丢出去的模样,怎么一回来,就换了这样亲热的语气?
他也不知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倒是还记得自己失忆的人设,十分配合地问:“你为何知道我的名字?”
余寄雪心想,你们大户人家那般讲究,身上穿的外袍都绣着表字呢,我能不知道么?口中则道:“你当真是想不起来了么?”
说罢,她将一枚玉佩递到他手上。
少女指尖带着明显的粗茧,可见日子过的并不好,叶陵清手指不经意地缩了缩,听她用失落的语气道:“这是你自幼就带在身上的玉佩。你既不记得我,总该记得自己的贴身物件罢?你摸一摸,这上头有个‘燕’字,恰是我的名字,我是燕燕啊,你的未婚妻燕燕!”
叶陵清:!!!
好一个借题发挥!
那块玉佩是他自幼所带不假,“燕燕”也是他未婚妻不假,不过那位真正的燕燕出生不久便亡故了,叶陵清一直戴着玉佩,不过是听国师说此物能为他挡灾。
如今看来,灾没挡住,烂桃花倒是招来了。
他着实看不明白这眼前的少女到底要做些什么,只能气若游丝地接话道:“我的确想不起来了。”
她鼓了股腮帮子,露出些懊恼神情,嗓音里俨然已经带上了哭腔,只道:“你我幼时便有婚约,我们二人皆是父母亡故,相依为命了许多年!你要读书,我便辛勤劳作供你读书上学;你要赶考,我便收拾家当与你北上……当初是你与我发下山盟海誓,说定不负我多年辛苦,只等你一金榜题名,便要娶我回家的!如今倒好,你这冤家,难不成将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都忘了么?!还是说你早已腻了我,就想寻个由头,随便将我打发了去!”
叶陵清:“……”
饶他如今是个瞎子,也情不自禁地睁大了双眼。
好一通颠倒黑白,这小娘子不去唱戏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