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鸟归巢》虞洄

2、巴山夜雨涨秋池

　　程父早就为她暗中在准备资料，在程津津答应之后，签证递得极快。
　　花高价办理了快速通道，三天就拿到了签证。

　　在程津津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人已经在飞往伦敦的航班上。
　　而后便是为期半年的高端游学项目，程父托了很多关系才申请到了一个名额。

　　期间只接到了周遂初一个电话。
　　俩人隔着七个小时的时差，周遂初在一天十七八个小时的高强度开发之后，终于还是选择先放下面子。

　　程津津接通了这通清晨五点的电话。
　　“津津，我们……”

　　程津津从小被家里人惯得娇气，从来都没有她低头的份，如今这通电话等了一周，本来就憋着一口气。
　　“怎么？记得还有我这个人了？”

　　语气中满是被突然吵醒的怨气和未彻底清醒的含糊。
　　良久的沉默之后，“你睡着了？那明……”

　　“我在伦敦，现在清早五点，当然在睡觉了。”
　　周遂初走出学长租赁的简陋办公室，月光照在他面上，神色不明。

　　在听到伦敦两个字的时候手紧了几分。
　　心底是终于蔓延开的慌乱。

　　数次想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彼时他不管是时间还是金钱，都没有追去国外的能力。
　　程津津似是烦透，故意犟着一口气，“没什么事的话，我挂了。”

　　挂完电话之后却彻底清醒，窗外天色已呈现淡粉色，程津津心底却乱了个彻底。
　　甚至开始怀疑这四年两个人的相处是如何能坚持下来的。

　　一个是彻头彻尾的享受派，另一个是家境贫穷的务实派。
　　但她哪怕一天三顿都陪着周遂初白粥配咸蛋，都欢愉得很。

　　她垂头看着黑下去的手机屏幕，最终还是拔出了手机卡。
　　她可能真的需要冷静一下。

　　事情发生的时候，她正走在塔桥上，感叹着比国内凉爽许多的夏日气温，却又在不经意扫过一个亚裔面庞时又想起了周遂初。

　　一时的走神过后，人已被巨大的撞击力冲上高空，周遭是此起彼伏的尖声惊叫，背后撕裂般的疼痛感席卷全身，随后右侧落地，弹了几下，程津津彻底失去知觉。
　　在空中停滞的几秒，过往如同走马观花在她脑子里闪现。

　　最后只剩一个想法。
　　人为什么要执着于为了维持所谓的自尊心而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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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易游戏的行政部门助理敲了敲周遂初办公室的门，很快里面传出了一声“请进”。
　　部门助理开门时，眼光瞬间被办公室里的75寸屏幕吸引。

　　屏幕里的视频放下的暂停键，一双洁白细长的手放置纸面，正在勾勒出底图线条。
　　他很快收起好奇心，朝办公桌后的男人走去。

　　“周总，这是下周周末安排的D岛海边栈道团建计划，详细的安排楚总让我过来让您过目一下。”
　　耳朵捕捉到D岛的字眼，周遂初瞳孔一黯。

　　部门助理瞬间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紧张感。
　　良久之后才听到周遂初出声：“放下吧。”

　　平时周总就气势压人，这会儿小助理更是感受到慌张，明明D岛还是周总在月例会上提议的。
　　他低头吞咽了一下口水，缓步退出办公室。

　　周遂初看了看被搁置在桌面一角的文件夹，抿紧嘴角。
　　随后将目光又挪至屏幕中央，那双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手。

　　曾经无数次十指紧握，迈步在A大的校园小径。

　　最后是怎么松开的？

　　---

　　又一天，程津津出现在国际金融大厦30楼，楚肆然通知她过来签合同。
　　画稿按张计费，除了一周需要过来开一次例会，其他时间灵活，程津津相当满意。

　　只是没想到从卫生间出来之后，看到周遂初的背影等候在休息区。
　　想着也不可能是等她，程津津无声叹了口气，越过身影就要重新返回会议室。

　　左手腕却猛地被扯住。
　　手腕是熟悉的触感，手掌有常年累积的厚茧，带着温热的温度传导到她身上。

　　程津津猛然甩开。
　　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周遂初。

　　周遂初的眼里是她看不懂的深意，休息区空无一人，良久之后才带着暗哑的声线开了口。
　　“你右手，发生什么了？”

　　程津津暗自咬了咬牙，面上表情不显，心脏却往上提了提。
　　果然还是被注意到了。

　　她眼神闪了一下，又重新回看周遂初：“跟你有……”
　　周遂初却轻启双唇，立刻打断了她：“哪怕是朋友，问一下也没怎样。”

　　程津津听着朋友的字眼从他口中说出，瞳孔闪过一丝嘲意，拼命压下从心脏四散开的酸胀感。
　　她扯了扯嘴角：“摔过一次比较严重的跤而已，手腕不太好做重活了，小问题，谢谢周总关心。”

　　实际上是因那次重摔，右手粉碎性骨折，如今好似是个摆设，聊胜于无。
　　程津津自嘲地笑了笑，看了看周遂初蹙起的眉头。

　　“还没恭喜周总，订婚快乐，我先回会议室了。”
　　程津津快速转身，脚步却快不得。

　　只是不能再将视线与他相对，她怕自己又控制不住。
　　摔碎的不止手，还有双腿。

　　四年间第一年完全躺在床上，差点没醒过来，而后便是长时间的复健。
　　看着因长时间卧床而些微萎缩的双腿，她更不想联系周遂初，就让爸妈和宋倾一直瞒着。

　　哪怕她每次艰难复健，最后都是靠着脑海里不经意闪过的人，才得以一次又一次坚持。
　　如今能活下来，已是万幸。

　　不要再想别的了。

　　程津津收敛情绪，重新迈入项目组成员汇集的会议室。
　　休息时间还未结束，项目组里的女生已经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团建的事情。

　　“津津，一起去吧？”
　　程津津面露疑惑，这又是什么走向？

　　“D岛呀！那个网红海边栈道，虽然已经开放好几年了，每次看到照片我还是想去！”
　　才刚收敛住情绪的人，听到几个熟悉的字眼，又陷入沉思。

　　她垂下眼眸，无力地笑了笑。

　　结果看着踩在沙滩上嬉笑的众人，程津津也没想通怎么就答应一起来了。
　　七月底的时节，天气早已燥热不安，组里都是年轻的男生女生，各个泳装上阵。

　　网红栈道再美，远不如沉入冰凉海底的实际体验感来得动人。
　　程津津一身的长袖衬衫与长裤，坐在太阳伞底下，显得格格不入。

　　组里的程序员小赵却突然靠近，他裸着上半身，头发湿透，刚从海底上来。
　　“津津不热嘛？穿这么多？”

　　三十度出头的高温，任谁在户外这么穿一身都得烦躁不安。
　　程津津轻轻笑了笑，撩起散落的头发至耳后，摇了摇头。

　　“我不会游泳。”
　　她避而不谈热度的问题，回答却刚好被身后的人听到。

　　小赵突然靠近她耳边，带着诧异的目光盯着她右耳：“津津你这戴的是什么呀？”
　　还没等到程津津回答，小赵却突然感受到一股凉意，在燥热的天气之下。

　　一抬头就看到冷面阎王周总站在三步开外，眼神凉凉地盯着他。
　　小赵摸了摸后脑勺，突然就有了一种压迫感，不想在这里久留。

　　哪怕他被程津津的姣好面容吸引了目光。

　　程津津诧异地看着原本还颇为积极的人突然就说要重新回海底游泳，往后一抬头，这才看到周遂初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两瓶矿泉水。
　　他倒是没下海游泳，身上还穿着短袖短裤，扫了一眼程津津的穿着，眉头微皱。

　　程津津在大学的时候，受不住热，夏天最爱的事情就是泡在游泳池，裤子能穿多短就穿多短，以至于他每次外出都带了件专门的外套，就为了给她遮大腿。

　　程津津每次都一边娇嗔地瞪着他，说他老古板，一边又暗自偷笑。
　　她怎么可能说出口，她有多爱夏天，为此特地买了十几条短裤，被宋倾嘲个不停。

　　周遂初行至程津津面前，随手就拧开了矿泉水瓶，递给她。
　　程津津愣了愣，没料到他会这么做。

　　接过水的动作都慢了一拍。
　　随后扯起嘴角笑了笑，“我以为，你会带女朋友出来。”

　　事先就通知可以带家属。
　　但这话从前女友话里说出总显奇怪，很快气氛又开始尴尬，程津津暗自咬了咬后槽牙，懊恼就不该说这话。

　　周遂初没搭她的话茬，缓缓问道：“你右手摔过，连游泳都不会了？”
　　程津津再次傻住，回想起刚刚跟小赵的对话。

　　她眨了眨眼，轻笑：“我不说了嘛，不太能使劲，游泳又不可能靠单手游。”
　　她看着周遂初，却发现他目光停留在自己耳边。

　　暗骂了一声，程津津伸手将头发从而后撩回侧面。
　　周遂初的目光并未移开。

　　程津津稍稍咬了咬下唇，重新开口，故作轻松：“新奇吧，之前在国外买的耳机，国内还没研发出来呢！”
　　听到她的解释，周遂初终于将目光从耳边挪回，只是面上深意不减。

　　程津津被盯得不自在，扯出的勉强笑意慢慢淡去。
　　他们俩，好像不应该这么熟稔？

　　眼神飘了一会儿，程津津重新笑了一下，“周总不去游泳吗？”
　　“想不想去栈道边走走？”

　　周遂初的话同一时间说出，程津津又一次愣住。
　　这次连故意维持的假面微笑都挤不出。

　　为什么？
　　他什么意思？

　　脑子转了一大圈，程津津问出口：“这话是不是，不太合适？”
　　有未婚妻的人，却邀约某任前女友去曾经数次提及的绝佳约会地点走走？

　　程津津突然看不懂周遂初。
　　她面色冷下，盯着周遂初：“不了吧，那个地方，我已经不感兴趣了。”

　　周遂初静静地看着程津津，一言不发，若有所思。
　　自认为尴尬的氛围横亘在俩人之间，程津津满身不自在。

　　好在远处忙活沙滩烧烤的几个同事及时解救了她。

　　她避过周遂初的目光，起身缓慢往烧烤摊走去，背后的存在感一直没有消散。
　　程津津努力让自己，步伐正常。

　　---

　　“你说你，干嘛找虐，去周遂初公司啊？”
　　外面是接连几日的雨，程津津的脚又开始隐隐酸涩，此时正庆幸着这份工作的好处，不用坐班。

　　“就为了现在啊，工作日我可以不出门，你可以吗？”
　　宋倾嗤笑，趁着午休时间跟程津津闲聊：“你爸妈给你留的资产怎么着也能保你到下辈子都衣食无忧了，你说你何必。”

　　程津津自嘲地笑了笑，庆幸电话一头并不能看见表情。
　　“我不能，总这样吧？”

　　一直无所事事，总要找点自己的价值。
　　另一边的宋倾淡去笑意，良久之后才缓缓开口：“你可以一直这样的。”

　　程津津感受到她语气中的无奈，叹了口气：“不说啦，我去超市买点东西。”
　　“你等我下班，我去接你。”

　　“你真当我废物啦？要时刻管着我？”
　　程津津佯装生气地挂断电话，深深地叹了口气。

　　随后拿起床边的拐杖，出了门。
　　闷了几天，她确实有点难受，不出来走走整个人都有点郁气围绕。

　　连连几日的雨终于停下，倒是让整座城市在闷热的时节多了几丝凉意。
　　程津津见着久违的户外风光，心情愉悦了些许。

　　当下决定去远一点的沃尔玛，不在楼下的美宜佳将就了。
　　好心情也没持续多久。

　　程津津看着想吃的薯片摆放在货架的最上端，叹了口气。
　　她挣扎着跳了跳，却只是徒增脚上酸涩。

　　没蹦跶多久，她就感受到背后靠上来的暖意。
　　有双手越过她的肩膀，在上方的货架上取下了她想吃的那个口味的薯片，扔进了一旁的购物车。

　　程津津一转身就想道谢，却又看到那张熟悉的脸。
　　原本就贴在她背后拿的东西，此刻再看更是距离极近。

　　背后就是货架，程津津想后退一步甚至无路可退。
　　程津津迫切想要逃离这个曾经无比熟悉的怀抱。

　　许是注意到她面上越发的不自在，周遂初终是后退了一步。
　　但目光却一直胶着在程津津右臂撑着的拐杖上。

　　“又摔了一跤？”
　　程津津原本还在考虑怎么搪塞过去，没想到他主动帮忙想出个理由。

　　微微松了口气，程津津耸了耸肩：“雨天嘛，路滑。”
　　原本讨厌的下雨天，此刻倒是难得提供了一个好借口。

　　在曾经乃至现在仍旧爱着的人面前，她并不想暴露过多的不堪。
　　原本想就这么擦肩而过，周遂初却直接推过程津津一旁的购物车，程津津伸出左手想抢，根本就抢不过。

　　只能咬紧下唇，看着前方的背影逐渐远离，直到货架尽头停驻。
　　他转头盯着她，淡淡地问出：“还要买什么？”

　　货架间的狭小通道仿佛时光隧道，将程津津带回到大学期间。
　　俩人数次游荡于学校超市，也不买什么，程津津只是享受着这种生活中的日常。

　　每次推车都是在周遂初手中，往往都是在程津津注意力被某种新出的零食吸引时，才在前方停下脚步，等着她重新跟上。

　　程津津面上带着不解，朝前方摇了摇头。
　　“不买什么了。”

　　她本来也买不了过重的东西，只是借口出来透气。
　　蓬松食品再合适不过。

　　没想到周遂初仍然跟着她，一路到收银台，顺手就结了账。
　　程津津拄着拐杖站到超市门口时，眉头皱紧，满是疑惑。

　　“周总今天不用上班吗？”
　　周遂初扫了她一眼，松了松领子，衬衫的袖子折到了手臂中。

　　明显是上班的穿着。
　　程津津这才反应过来，打车过来的超市，离公司很近。

　　暗自又懊恼了一番，这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
　　心下烦躁更甚。

　　周遂初看了看她的拐杖，抬脚就往超市出口一排的服装店走过去。
　　只给她抛下俩字：“等我。”

　　程津津不得不等，她买的一袋东西，还拎在周遂初手上。
　　心中的疑惑减不下去，很快她就等到了回来的周遂初，手上多拿了件外套。

　　周遂初拿起外套直接就往她头上一盖，程津津还没扒开衣服，就感觉整个人被腾空抱起。
　　甚至连挣扎的反应都来不及作出。

　　下意识就伸手环住了周遂初的脖子。

　　再然后就是铺天盖地的湿意，隔着一件外套程津津只感受到了雨中的冷冽。
　　隔着外套看不见，她这会儿倒是感受到了整个人被抱出超市，步入雨中。

　　等外套被拿下之际，她已经坐在了一辆车的副驾驶座，整个人还处于有点发懵的状态。
　　愣愣地看着满头已被彻底浇湿的周遂初。

　　他只是淡淡看了程津津一眼，就绕到后备箱，翻找了许久找出了一条毛巾，扔到程津津身上。
　　“擦一下裤子的水。”

　　程津津侧目瞟了一下周遂初，突如其来的雨意料之外的大，淋得他衬衫也湿透。
　　她诧异地问了他一嘴：“给你用吧？”

　　周遂初只是侧头看了她一眼，随后手上的动作却完全出乎她意料。
　　车窗隔绝了雨水，雨声却持续地拍打着外围的铁皮。

　　程津津在几秒过后，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周遂初伸手就把衬衫一颗扣子一颗扣子解开，不知是否带着刻意，就在程津津的注视之下，以极慢的速度脱下了衬衫，露出健壮的身躯。
　　而后又在程津津面前，探身往后座，伸手拿了随意搁置在后座的短袖。

　　腹肌跟胸肌就这么在程津津面前滑来滑去。
　　她整个人呆住。

　　再回过神时，周遂初已经重新穿上衣服，正襟危坐。

　　程津津忽略掉面上渐起的热意，脱口而出：“你有未婚妻了。”
　　合适吗？

　　周遂初左手随意放在方向盘上，侧过脸盯着程津津。
　　沉默了数秒之后才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
　　程津津不自觉伸手冷却了一下脸上的温度，嘴唇因为双手的挤压往前嘟了一点。

　　周遂初轻笑出声。
　　声音在狭小的车厢内回荡。

　　程津津只觉得面上温度又热了一些。
　　耳畔又响起了他的说话声：“等我解决了，再告诉你。”

　　解决什么？
　　话不能一次性说清楚吗？

　　标题源自李商隐-《夜雨寄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