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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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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正门,直往前走百米。左拐至峰武道,一路行人寥寥,树木偏多。
阳光自云层后探出头,细细的揉碎了,淡淡飘薄于人间。
路中积雪已叫人踩得半化而未尽,乌黑黑,浑浊浊。凌乱不堪。
倒是路旁的矮松上,树丫上,白雪累累,缀满枝头。剔透晶莹。
同一样物,身处两方,结局便是两个极端。
那,人,是否,也是如此?
直到了鸿渠大街,才有满目满耳的热闹。两旁商铺林立,行人摩肩擦踵。
货郎的担子从肩头上擦过去,留下一串拨浪鼓跳跃的音符;刚出锅的年糕卷着热气直扑面上,在冷冽的风中舐着脸庞过去,带着满满的香和暖;还有剃头师傅剪刀的‘咔咔’声,药堂里唱着的药方‘当归一两,枸杞三钱。。’
你是可以看见剪下的发丝贴着手腕飞下去,薄薄的铺在脚下;你也可以闻到浓浓的药香,流转在这多病的冬日里。
正合药堂。
程腻云在门前停了步子,往里头看了看,心思左右摇摆不定。
最后下了决心要进去,却在抬起头的一瞬间,收回了已经踏出一只的脚。
楚清润。
楚惊泰的大儿子,也是送雁孩子的父亲。
蝙蝠吉瑞的正黑色兔毛马褂,一条明晃晃的金链子直绕进怀里,此时他正掏着怀表瞧着,罢了往提着药的小厮身上踹了一脚,斥道“爷就说是迟了吧!你还跟爷犟!”
那小厮左右闪躲着,却没一丝惧意,还笑眯眯的反驳着。
是因为楚清润脸上也是含笑的,笑意明快而得意。就似这雪后初晴的午日,光洁明亮。
程腻云想起方才听药童唱的药方就笑了。
隐约是黄芩、白术、白芍、栀子(1)这些,多半便是了。
脚下快起来,一路进了‘丰裕粮行’内堂,掌柜的端了热茶来给她焐手,才觉出脸上竟冻的这样厉害,直直僵住了。
“这样的天气,云姑娘出来怎的也不穿个袍子,白留着冻”徐劲安在锁得实实的抽屉里找账本。一大串的钥匙撞得叮铃铃直响。
程腻云左右搓一搓脸,双手贴上焐着,笑道“可不是傻了。挨这一味冻!”眼皮一转,叫道“掌柜的,要账本我自喊你送去了,还来这跑什么。这里又乱又脏的,我可不稀罕!”
“不是大奶奶要查账?”徐劲安出奇“那云姑娘今个这是?”一般粮行每月的总账除了楚惊堰那里送一份,就是洛越莲也是每月都要过目的,从不曾落下。
程腻云拿脚踢着地上的火炉,鞋尖上还有点点雪水,吃进炉壁上,就似一弯一弯淡褐的小月牙“喏喏喏。。。还不是为了四少爷的事。其实你倒是想想,拦个人你拦不住也罢,捂着自己口袋的银子你还捂不住么?昨天,又叫他拿去了吧?”
“又是一百大洋!”徐劲安一脸苦笑“小姑奶奶你倒是说得容易,人家可是主子啊。那银子也是人家的,我只不过代收着,况且他那蛮横无理的缠着,我倒是想不给啊!”
程腻云冷笑,连眉毛都往上挑去“主子,主子。你还分得清谁是你主子么?合着太太的话,你都当个屁一样了。压根儿没进去。”
徐劲安急了“我可是忠贞不二!说什么您也不能扯上这个!大奶奶的吩咐,我哪里没做到。只是你不知道那小祖宗是油盐不进,但凡有一点办法,我也不能从手里漏了钱去啊!”
程腻云笑道“哟哟,你倒急什么啊。我也不过一说罢了,咱们也不是见的头一回了,你的那些心思,我还不知道么。”说罢,顿了一顿,颇有兴致的凑了头过去“你说,他拿那么多钱干嘛使?捧个戏子真要那么多钱?”那眼睛里顿时亮的要滴下水来。
徐劲安嘿嘿干笑了两声,显然是对后头的话更感兴趣,搓着手笑道“那可不,‘凤彩班’的名角儿啊!哪一场不得是这个数”竖着三个手指头来回翻了两遍。见程腻云有些不信,又道“真的,那些公子哥儿全是真金白银的往下砸,倒底是咱家爷舍得,每次出手都是一百大洋。你说也是可笑,我听人说,爷到现在连人手指头都没碰过,你说冤不冤。。。”
程腻云起初是若有所思的神色,后来一转头“呸”了一声,拿起个橘子迅速剥着“冤死也好,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丰裕粮行’在鸿渠大街正中,地处闹市,楼下左右一直闹闹哄哄,又逢上新年,进出商铺的,更是络绎不绝。
程腻云有些发困,却怎么也睡不过去,只好靠在椅背上嗅着橘子皮的香。一点点寒风从窗缝中漏进来,吹得久了,后背紧起来发冷,面上却全是炉子里炭火的暖气。这一冷一暖,骤然就把心弄得烦起来。
徐劲安问她今天来,倒底是有什么办法,她也不说,只是洛越莲吩咐过:今天一定得把这根除了。然而真正怎么办,她也是不知道的。
好不容易才把椅子焐热,索性就连椅子一起挪到了正中央,把脚架在暖炉上,闭目养神。不知不觉竟想起,头一次见楚清源时候的情形。
那是楚清源回国的第二天,也是年根,也飘着雪。她同玉稠两个遵着大太太意思,给采些新鲜梅花蕊做梅花糕孝敬老太太和楚清源。
高枝的梅花够不着,就拿着小锄头挂着枝弯下来,恰好一团雪钻进了后背里,冻得她‘呀’的一声儿放了手,这猛然一弹,雪花簌簌兜头兜脸的就全下来,手伸进后背里挠着,却在一转身的时候,看到他站在回廊下,细雪绵绵回旋在朱栏花窗间,隔着千万朵开尽芳华的红梅,举着鸟笼,在眼角斜飞间,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笑望着她。
“你采集雪蕊梅花的时候,身姿绰绰流转在老树横枝间,有数不尽的动人婉约,藏不住的清洌风情。可是这双手,却煞了风景。”
这是楚清源同他说的第一句话。
吐字铿锵,音调平和,甚至还带着笑意,可就是叫她无端生厌。
于是她回“您可以不看!什么都别看!”
这也是她回敬楚清源的第一句话。后来。。。也就没有后来了,楚氏四少同一个丫头。再见也只是一般的行礼问安,差遣办事。
只是现在要叫她去做害他的一件事,亲手去做。
终究,心潮难平。
满室的稻谷馨香,还有橘子皮的酸涩之气,伴着一阵一阵的暖烟一同袭上来。浓一点浅一点,晃悠悠不定。就在思绪断断简简之中,小二噌噌噌跑上楼,在门口道“掌柜的,云姑娘。四少爷,又来了!”
程腻云突然就坐直了身子。
徐劲安也望着她,等她拿主意,她顿时就清醒过来,笃定道“请爷上楼来吧,楼下人多嘴杂”
话音还没落,就听到楼梯上有人上来,还有一道男声清朗朗道“不用请了。我自己来了!跑来跑去的麻烦,反正大洋也在楼上!”
程腻云规规矩矩的同徐劲安侯在门口行礼。楚清源勾勾嘴角“行了,行了。你怎么在这?”又朝徐劲安一扬头“老规矩!还是那个数!”
徐劲安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好含糊道“爷,您先坐这!三福。。。沏茶!”
程腻云见楚清源一掀长袍就着刚才自己的椅子坐下,皮鞋尖上也亮晶晶的闪着雪水,地上还有方才扔的橘子皮。脑子里突然一亮,取了颗新橘子剥好,垫着皮递去,也不隐瞒“大奶奶叫我侯在这,我便来了!”
楚清源眉毛一挑,顺手拿过橘子掰了一瓣扔嘴里去,笑意含糊“怎么的?大娘心疼了?”话没说完,就捂着嘴,皱着眉毛嚷道“这什么玩意儿?哪来这么酸的橘子。。拿走,拿走。。不吃了!”
程腻云依旧低眉顺目“太太没说,只嘱咐我瞧见了四爷,一定要叫他尝尝这橘子!”
收了手,望着橘子低低生笑“还说,一样不行,叫我给爷再试试另样吃法!”
楚清源搭着扶手,侧头看她“什么意思?”
“您且瞧好吧!”程腻云喊人拿了一个空杯子跟一壶白开水。把橘子汁都挤在杯子里,还往里丢了两个橘子瓣,倒入滚烫的白开水,一时间,竟然烘出满室的清香酸甜。
楚清源疑惑的看他一眼,接过杯子喝下一口,砸砸嘴“不错!这个还将就!”
程腻云道“这就是了!一样的东西,不一样的制作,就出来两个完全不同的结果。爷的事儿也一样的。。什么时候得当得法的做一件事,更会事半功倍!爷,定比我聪明!”
楚清源翘着二郎腿,手指在膝盖上画圈,歪着头道“若是我就是笨,就是不乐意呢!”
程腻云低头,下巴都能蹭到外衣胸前绣着蔷薇的丝线了,双手叠在腹间,都绞出了汗,可是声音却极平和稳当“大奶奶说,本来您大了用钱,也不应该这样克制着。只是您往粮行里拿的都是得过账的银子,徐掌柜要是记上了,就得呈在月底的账薄上送给老爷;若是不记,这钱就得算徐掌柜的头上,您想这几百大洋。徐掌柜可要拿什么还。。。。但凡要是老爷知道了,您往后花钱更不得自由,所以大奶奶就想叫您,需着了,就往她那支。除了月钱,她还有些体己。”
一时间四处都静下来,楚清源没说话。
徐劲安也侯在身边,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楚清源突然道“抬起头来我瞧瞧。倒是比以前更漂亮了,口齿也伶俐了。”
程腻云不妨他说这样的话,突然就红了脸,一直烧到耳根。又不得又抬起头来,只把密密的眼睫毛垂下,望着楚清源的下巴任他看。
其实楚清源长的真俊,浓眉大眼,宽额高鼻,生就的一副聪明相。嘴角微微上扬,总有一股温和淡雅的书卷气在里头。可是就这样的人,程腻云总是喜欢不起来,或许是因为他的言语过于轻佻,或许是因为他的眼神太过明亮,总之,是想躲着的。
楚清源却忽然笑起来,嗓音低低回旋在程腻云耳旁边“瞧你那样!装得对我多尊敬似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霸悍的模样,掐着腰训人时候可是一点也想不出来你恭顺的模样。如今瞧着,还真不怎样,怪别扭的!”
程腻云终究叫他说的无话了。只好转过头去看着墙脚的一个废旧衣架,恶狠狠的神色。
徐劲安赔着小心道“四少爷慧眼,云姑娘还是恶些时候瞧着顺眼呢,可见这叫本性,本性。”
楚清源哈哈大笑的站起身,掸一掸衣襟,提脚往外走“回去跟大娘说,我以后就得麻烦她老人家了,今晚回去就支银子”
缂丝松枝的墨色棉袄将人衬的隽秀朗然,长身玉立。
卷出素素墨香,丝毫不见纨绔不羁神色,偏偏话里的调笑意味又那样浓,面上的笑意如此放浪形骸。
程腻云头一次觉得这个世界真疯狂,她知道这不是错觉。
这,是残忍的生活。
她也觉得自己要疯了,心里四分五裂,却能如此平静的把他往前推了一步。
倘若这是轮回,她已经万劫不复。
注:
1、黄芩、白术、白芍、栀子均为安胎中药。
白术:性温,味甘,具有补气健脾、燥湿利水、和中安胎之功。广泛用于怀胎蕴热(配黄芩、栀子、白芍等)及血虚、肾虚所致的胎动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