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云》樨雀

5、肆（小修）

　　程腻云一筷子油焖草菇呛在嗓眼里，咳了几声才勉强止住，脸色微变“要死了！这种话也好随便说”

　　眼皮一垂，低头去拿茶碗。淡青釉的五彩茶碗，染上淡薄黄昏日色，绮丽而耀眼，袅袅茶烟璇环在碗中央，软软的飘薄不散，一只手托过来，只疑是梦了。

　　送雁依旧那副懒洋洋的姿态，只留半个洒了余晖的侧脸给程腻云，脸上依稀有笑意“真的，没瞎说，我去瞧过了，两个月。”

　　程腻云却渐渐平复了下来，把茶碗拽得紧紧的，看着墙角摆放整齐的大木箱子。最边上的是潺潺的，中间的是送雁的，靠里的那个脱了漆的，才是自己的。
　　话在喉咙里打着转，反反复复，来来回回，最后却只从牙缝里崩出一句“谁的？”

　　“你不是心知肚明么？”送雁直起身来，短襟的丁香小袄吸在身上，余晖斜刺刺的落在她胸前，把一具馨香温和的娇柔之美，越发捧得诱人之极。领口高高的卡在脖颈下，蝴蝶盘扣中缠绕的秀丽精巧，却更使得她尖细下巴间露出的一点白皙，魅惑不尽。
　　程腻云将她仔细看遍，也不知道到底要说什么。这一天里，叫她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一件件可以缕顺，然而都凑到了一起，就难成章了。
　　她抚上送雁的手，将她纤长指尖握在掌心里，迎着她的目光，低低笑问“雁儿，咱。。。。能不能不要这个孩子？”
　　送雁的眼睛生的极美，盈如满月，亮晶晶沁如水银。眼角微微往下，凭空端托出一股娟然安静的秀气。瓜子小脸，云鬓乌发；细白肌肤，尖巧细腰。真好比绢画中，窈窕采莲江南女。灵动秀美。
　　而此时，一双眼里却盛满了浓烈的鄙夷，还有一丝丝的恨。她任由程腻云指腹细微的老茧磨在手背上，淡然开口“为什么不要？这个孩子是我的，也是他的。他说过不会不管我，我便等着他，等着他养我余生，等着他供我以荣华富贵。”

　　“不！雁儿！不能这样想！”程腻云惊呼出声，死死盯着送雁双眼“那一次过去了，咱们可以重头来过，那往火坑里栽的事儿，便留着他人去做。咱们都还年轻，你想想，再有两年，两年，咱们就可以出府了。自由身啊。。你想想。。。”手上用了劲，死死的抓着送雁双手，送雁细长的指尖就戳在掌心里，皮里肉里真实的疼。

　　送雁凄婉一笑，神色竟突然间颓委下去“过去了？过不去，永远都过不去！他一次酒后乱性，毁得可是我的一生啊！一生你知道多长么？十年？二十年？都不是！是直到白发苍苍，直到我死！除非我轮回再转，再世为人！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那就叫他偿还吧！是喜是乐，纠缠到死吧！”

　　程腻云的眼泪突然间簌簌落下，砸在手背上，淌成一弯清泉。
　　那一次半夜，送雁掩着衣衫，双腿发抖的栽进她怀中嚎啕大哭的时候，她没敢出声。只是双手发抖的替她理着粘在耳际的头发，用滚烫的热水冲洗她身上沾腻的殷红。这种事，不用想，不用问，也明白了。
　　送雁就着她的手喝红糖水，一口气没赶上，竟呛死过去。足足昏了两个时辰，程腻云坐在矮几上将头深深埋在膝盖里。心里掏空般的难受，无尽的悲悯袭来又碾过来，夹杂着一种叫做同病相怜的恐惧与哀伤，直要把人榨干才做罢。
　　那夜月光清冷，如一泓清泉，将人都浇透了。

　　送雁眼里也泛了泪，雾蒙蒙蕴在眼底，挣了手捂着嘴道“好端端哭什么，还不贺我捡了高枝！”
　　说罢，却是自己忍不住，揽过程腻云双肩，倒头就栽她肩上痛哭出声。
　　程腻云心里明白，有些事，劝不得，也说不得。因为一个人的路，只有走过的那个人才知道其中的心酸悲凉，爱恨纠缠，多深，多痛苦。

　　这一次终于将眼泪淌尽，揉湿了送雁的衣肩，却依旧不停不歇，断断续续的抽噎，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女人呐。。”
　　日暮西垂，桌上的饭菜凉得透透。
　　只有五彩的茶碗上，一星余热缠绕。却再也无人饮。

　　第二日，程腻云伺候洛越莲午膳的时候，眼角还微微肿着。洛越莲笑问一句“怎么了？谁招你眼泪了？”

　　程腻云早已将心思收拾妥帖，在小盏里添了菜，弯弯唇角回道“哪能呢！他们便是想，也要有那胆。但凡不看我的面子，也要记得我是您身边当差的。惹了我，可不是打他们自个儿嘴巴子呢！”
　　洛越莲饮着手里温温的杏花酪，笑得满意而自足“随便说句什么，都能招来你的奉承话，你真不怕我哪天认真恼起来，就将你给撵了！”

　　程腻云正端起温酒温酪的小银炉子，叫月儿往里添炭，问言“咦”了一声，转向洛越莲笑道“竟不知咱们的笑面菩萨也会恼？若我当真能将温和人惹起脾气来，可见也是功劳了”说着竟微微曲了膝“能叫您为我动大脾气，腻云，此生足矣！”

　　颇有些无赖的说辞。可洛越莲偏偏顶受用她的这一套，挥着手命熄了炭火“行了，行了。熄了炭，我不吃了！”浅饮一口杏花酪。萍姑又捧上清茶漱口，长袖一掩，就口吐在铜雕石榴花的小钵里。

　　洛越莲取软巾拭唇，才笑眯眯开口“猴崽子！机灵的了不得。你就算定我不会拿你动刀！”
　　还不待程腻云接话，又道“今儿一早上，二房和三房都平白无故跑来给我请安，说是多谢我的惦念。说！是不是又是你搞得鬼。”

　　丫头们在说话的档，早已麻利的撤了盘盏，重新铺上缂丝的牡丹纹桌布，程腻云捧着青花六方贯耳瓶，往里头插着新剪的梅花枝。梅花折的极好，稀疏枝干上，怒放的红蕊，半开的羞颜，花蕾的娇俏，一应俱全。外头大雪映得窗下莹白亮堂，红梅更显得艳丽繁盛，还有淡淡青花的流畅。勾勒出的，是一副花团锦簇，蒸蒸日上的好风光。

　　程腻云点着小碎步至她身边，两手相握端放在腹间，娇丽容颜上潋了几分郑重神色“什么事都逃不过您的眼睛！要说起来，还是老爷那天在家，厨房里不知道突然要改，照例把燕窝下了锅，我瞅着好好的燕窝倒了也怪可惜的，才擅做主张又叫厨房做了一份一样的，给二位夫人送去，说是大太太您瞧天气阴寒，特炖了给二位夫人滋补的。”说话间，还是免不了细窥洛越莲神色。但见她神色无异，又道“您不会怪我擅做主张了罢”

　　洛越莲把右手的护夹拿了，仔细端详着养得细长指甲，眉头一舒，有一丝了然神色“怪道那天早上也是莲子羹，我说小厨房哪里能用心，原来是你做的”
　　程腻云早接过护夹套握在掌心里，抿嘴笑一笑没说话，方才四两拨千斤的把话给说了，没一句邀功之意，这一次，也依然选择沉默。

　　洛越莲伸手过来，望着程腻云极小心的将护甲套上来，忽有感慨道“你这事儿做的漂亮，我也一时怔了，竟险些忘了那两房里的人，回头嘱咐厨房，把人参燕窝这些大补的，日日都带着她两人的份。她们虽不是没有，却总是我的心意，断不能叫人说我亏待苛刻偏房。”

　　程腻云一一应下。

　　下午又有田地缴租的事，洛越莲连喊头痛，揪着空，要在后堂歇一觉。程腻云焚了一把安息香，伺候她睡下，放下层叠帘幔。才蹑手蹑脚的到外头，匆匆吃了午膳，出了宅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