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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贰(小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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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摸又过了半盏茶功夫,里屋有了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外头几人顿时提了十二分的警醒。
果不然,软软懒懒的一句话晃悠悠细紧紧传进众人耳朵里“几时了?”
玉稠瞥一眼西洋座钟,迅捷的低下头,在心里转换着时辰,恭谨道“大奶奶,已是卯时三刻了”虽然是隔着幔幔帘帐,可她依旧低眉顺目,连呼吸都是有条不紊,短促而平和。
其实不仅是玉稠,众人皆是平素最严谨顺迁的模样,眼角低垂,密密睫毛覆落,清一色的油黑大辫,梅香色短袄,石青滚边裤。
晨曦自整齐乌砖后泻进来,将一捧烈烈赤金散于娇花艳桃间,唤醒整个冬日的沉寂。
待得洛越莲唤起,众人伺候穿衣漱洗自不必细说。
直到洛越莲并楚惊堰收拾妥当,一个端坐了妆奁前对镜自怜,一个立在花窗下引绳逗雀,程腻云才稳稳当当将早茶奉上,身子半幅,托盘并头一举,竟是半点不动,滴水不漏。
楚惊堰照例在饮茶前拿清水润了肠,一揭汤碗笑道“哟喝。。竟是毛尖”
洛越莲正把汤碗渥在掌心里,目光稍倾,在镜子角边微微一扫,开口道“咱们都是上了岁数的人,要懂得珍惜自身,这毛尖茶清淡虽好,却是剐人。毕竟不如饮些人参茶来保养的好。”
上好的汝窑瓷竟赶不上她肌肤柔嫩,只是骨节间的皱褶和手背凸出的青筋,告诉人们她已不再年轻。
而这晨雾里的话,落到耳中有一重重不歇的尾音。
想必她也是知道楚惊堰半月前在背地里又收了填房罢。
末了还添了一句满是探寻的话“老爷,您说是么?”
倘若离的近,你会看到楚惊堰眼中有一瞬的惶恐,可他那样的沉稳,惊恐对于他来说,也只是富贵人家门缝间的尘埃,细小而隐藏至深。
若不是陈年累月的积淀,谁都会忘记它的存在。
不管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目光里永远都是一副成竹在胸的笃定和沉稳。
“夫人说得不无道理,果真是不服老不行啰”似是思索良久,楚惊堰才笑着开口,把个茶杯盖子在手中反复转动,最后轻磕着合上茶碗“日后就将早茶换做人参露罢”
洛越莲此时却将玉骨的汤勺在羹里轻搅,目光里含了两分暖意,是那种亘透了岁月的温暖,有着不舍的情肠软婉。
还是初嫁人妇,红绡玉绫,鸳鸯绣罗,信母亲之言,求多子多福,新婚次日捧银耳莲子羹含羞抿下,心中满是柔软,念早抱得儿女双全。
自此后便养成习惯,凡是他留于房中,次日早茶必饮莲子羹。
本不喜甜,却也记得那时候莲子羹日日饮下,直将满嘴都吃絮,竟看不得那稠浓汤汁。
而今恩情淡却,乍然入眼这旧时爱物,又怎不勾相思意。搁了碗勺,转身盯住他,言语里竟是满满关切“我也是为老爷身子着想,老爷体谅便好”
牵着宝蓝色裙身绕过春凳,自妆台取了石英怀表,亲自替他系上“老太太寿辰在即,老爷这一趟还望早去早回!”
楚惊堰也看住她,只是看她乌黑的鬓角,齐齐往上梳,在头顶盘出髻,中间瓒珠玉,四周点珍珠玉钗,高贵华丽的妆束仪容,已非当年所识那清丽婉约,丽人越莲。
心中有惊也有怕,甚至有种要逃避她这样满含温情的错觉,于是连应对也含糊起来“好!我已邀黎、谢两家今日过府同你商议老太太寿辰的事,你。。回头别忘了!还有。。。时辰不早,我也该走了,再迟我怕没车。”
说罢竟不等洛越莲答应,如风似的卷出门。
连皮鞋踩在了程腻云脚上也不知。
洛越莲痴痴的看着他消失的牡丹门,怔忡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朝程腻云笑“我,真就这么可怕,叫他吓成那样?!”
那神情模样,竟是落魄到极点,再精心描画的眉眼,也失了鲜艳的光泽。
程腻云看到她身侧捏着丝帕的手,狠狠的狠狠的握成拳,心里一时没了底,也不敢回答。旁人见状早已暗暗退下,内室只剩下昨夜未完的灯火阑珊,垂泪不息。
“罢,罢罢。我又何必看不开,何必以为他还顾念我。我早知道,他只是要我帮他看家,要我替他卖命。我散手不管的半年来,你看这家里,都乱了套了。除了粮行的事,他还能做什么,连田间的租都收不上来,家里的存底不敢动,四处险些要周转不开,连油芯里都要抠出二两钱来,更别说老太太寿辰,腊月的新年。怎么过,都要过不下去了啊。。。。。要不然他能这样死乞白赖的下低声哄我,劝我!可你说我能有什么法子?我是欠他的,我欠他的啊!”
洛越莲这样的颓废无力的神情是极罕见的,甚至说是没有的。
要不然程腻云看着她此刻端坐上首,仪态从容优雅怎会生出错觉。
此时已近正午,她眉眼含笑,捧着手炉端放在大腿间,鎏金小兽的捧炉几乎要消失在她绀紫色的宽大滚边袖口间。
温温热气使得她声音也透着暖“大姑同四小姑也是孝顺人,老太太寿宴想着要尽这份心,我们也不能煞了她们的好意,只是我也不能够就这样炸开手捧你们的钱。说句不好听的,你们两家也是独门独户过日子的,平素里吃穿用度养下人哪样不得要花钱,哦。娘家再有个事,又要媳妇儿姑娘花钱,一次两次且罢,要是多了起来,这日子可真没法过,你们说我说的在理不在理?”
席下左边坐着黎家的管事大娘,右边是谢家的大娘。
两人听得这话皆是点头道“是是是”要说起来,这两家同楚家可都是姻亲。
且说黎家的二爷,娶的便是楚惊堰的亲姐姐楚桐衣,而谢家的当家主母楚桐芸则是楚家的四姑娘。
其中谢家经营木材生意,所生产出家具器物不光在镇上销售,还销往省城,外省。
生意做得大,家底也就厚实,再加上楚桐芸现在坐了当家的交椅,一听得老太太要做寿,便要凑上她的一份子。
可这黎家就不同,书香门第,虽非小门小户,却也不如谢家有财,楚桐芸既拿了份子钱,碍着礼义声誉,黎家也只好同样出了份子。
可这事儿,洛越莲心知肚明,也得将利益权衡透透。
一不能拂了楚桐芸的面子,二不能叫楚桐衣太过难做。
当下见二人都是赞成,便又道“既是个喜庆事儿,所以我寻思着,大姐姐同四妹妹虽孝顺,这彩头也不能叫她们全占了,倒不如这样:把咱们家兄弟姐妹都算上。我们一房,三弟一房还有五弟一房都加上,统共五户,大家摊开算,一房出两成,这样也就齐活了!还能博老太太宽心!你们瞧着如何?”
黎谢两家听得有理,便道“还是大舅母心思细,会做事。那就这样定下,我们回去也就照着这个回话!”其实两人心中未必不打着自家的小算盘。
洛越莲连道“过奖过奖”一壁指了程腻云叫换茶上点心,一壁道“大娘们坐下吃会儿茶,也同我讲些镇上的趣事儿,我竟是犯懒许久不曾出去了”
谢家的管事到底是有财有势,底气十足,声音洪亮,捡着有的没的说开。只有程腻云知道,洛越莲其实听的心不在焉。
洛越莲手里的炉子渐渐没了暖和气儿,支使她去换些炭。其实屋子里并不冷,程腻云不明白,为什么大太太还要一直抱着手炉,还是一副离不了模样。
当然她也只是纳闷,将疑问藏在了心底。她刚掀了帘子出来,就见玉稠跟粮行掌柜徐劲安在说什么。
眉头一皱,近前斥道“在这嘀嘀咕咕像什么样子!也不怕太太听见,里头还有客在!”
玉稠被她斥得闭了嘴,倒是徐劲安急急道“好姑娘,快跟大奶奶通报一声儿罢!四少爷又去粮行讹钱了。我没拦住,叫他拿走了一百块大洋!可要急死我了!”
“你怎这么没用,不是千叮咛万嘱咐可不敢再给四少爷钱的么?!你等着,我这就回大奶奶去”程腻云也着了急,把手炉往玉稠手里一塞,反身就往里去。
粗黑的辫子一甩,‘啪’打在徐劲安肩上,他竟觉得有香气隐隐。
程腻云伏在太太耳边将事情简略说了一遍,便看着她光洁的额角等着她的定夺。洛越莲弯眉微蹙,下一瞬便挥手道“传他进来!”
程腻云心中大惊,平素行事严谨缜密的洛越莲怎么会在外人面前处理这等可以称之为家丑的事。然而来不及思考,她已经将徐劲安传了进来。
徐劲安也顾不得还有两人在,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奴才失职,没看住粮行,又叫四少爷抢走了一百块大洋!”因为激动与恐惧,他连话都说不全了。
黎谢两家的管事相互对视一眼,在这一瞬站在了同一立场,同一个怀着看戏而又想更深入探究的立场。
盯着面前跪着的徐劲安,洛越莲却几不可闻的低低叹了一声,而恰恰是这样的音调,让人听得极为清晰而无奈。她垂着眼帘,握着两手道“你先起来吧!”
徐劲安胆战心惊的站起身,垂首等着她的训斥。却只听得她无限心酸而惋惜的言语“一百大洋事小,只是小四,怎么依然不长进?!觉不出我费所的心!”仿佛是真的担心那被称之为小四的男子。只有程腻云隐隐觉出不对劲。。
可这样莫名的氛围里,一点点的思绪和惊异,都如博山炉的烟,袅袅娜娜在空气里分散,有旖旎出一澈盘云卷山的画,而更多的是无序无章,冲散空中。
终究是谢家的管事问出了口“大舅母不必伤神。我瞧过四公子,是个风神俊秀的少年郎,偏偏如玉,还听说曾留过洋,那文治武功想必也是不差的,怎么就忍心叫大舅母伤心到如斯地步?许是年轻人一时糊涂心气罢了”
洛越莲连连摆手,鬓角的缠丝凤凰宝石钗下一束流苏簇簇晃动“大娘们是不知道,清源他自打三年前留洋回来,整个人就似换了一般,游手好闲也就罢,每每拿了账上的钱去捧戏子,逛花楼也无人拦得住。只落个薄情寡义、好色荒淫的名号。老爷同我不是没管过,可那一颗心就是只做的,从来没软过。你们也知道,他母亲去得早,我也不敢管忒严,没得落个恶母的口舌。可他自十岁上就继到我名下,且不说这十三年的养育,栽培。光是耗的这心思,他也不晓得尊敬一点,哎。。。硬是没听过我的一句话。”
洛越莲的这一番话,叫黎谢两家窥到事情的内里后也免不了唬得面面相觑。
如此说来,留过洋,倜傥风流的四少爷不仅是表象无情,且就连初初的仁义道德也是不懂得了。
男人薄情寡性如此,也叫人生恨了。
一直没开口的黎家管事这时道“想大舅母掌理赁大家务,又有大爷三姑娘得养育。这其中艰辛,竟是我们不能理解到得了。原来谈及四少爷放荡形骸,也权当他是受洋墨水毒化。这会子听大舅母一说,才晓得是个礼义廉耻也不能够全懂的人,真真可惜”
谢家管事也点头道“谁说不是呢。真叫人失望!”
洛越莲将丝帕卷在手中,抵住眼角,那一双寒冰样的眸子,竟浮起涟漪水纹,将落未落的矜持与伤心“可到底是自己带出来的孩子,谁又不盼他好,如今也当大娘们是自家人,才说这些。也恳请大娘们费费心,多多留意品相端好女子,若能成了家,或许也能收收这脱缰的性子”
黎、谢两家管事一面安慰一面应下,只是男儿败坏至斯,若不是成心,谁又会将女儿推入火坑。
而此时,唯有程腻云心头雪一样的澄明清净,她似乎懂得了洛越莲的阴险及计谋,再看她笼罩在秀丽衣裳、华丽珠翠中的面容,无端端生出一句话:无怪乎老得快,原来是心计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