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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壹(修细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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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冬天其实并不是很冷,只是绵绵下了几日雪,才将天地都浸得寒透了骨。
而今大雪初停,你瞧瓦檐上二尺寒冰,在暗黑里透着清墨色,流化出女人眼中不歇的算计;你再瞧花蕊里一星雪绡,于薄光中潋滟了春色,婉转做心尖上一颗染了艳色的春事;还有这大宅,以男儿血泪做了门廊朱窗,捡女儿鬓簪铺就乌砖明镜;汲日月光辉做轮回,含着沉淀的庄重,独守它的深不见底。
耗尽的光阴就如廊下羊角风灯,在黑暗里投下光晕浅浅,目光连绵看到的,却是更深。
冬日,四更天,无星无月,依然是伸手不见五指。
程腻云自偏院中出来,绕过一片空兀的树林,就到了楚家大太太洛越莲的院子。
这条路她走的熟,不用灯笼也走得极快,脚步窸窣,惊醒林中寒鸦,扑棱着翅膀飞走。因为还没到换班的时候,前后门都紧闭。
程腻云怕吵醒大太太,就在后门边的窗上轻轻敲了三下,这是他们私下惯用的暗号。因着门边总有小厮把守,倒也不怕听不到。
果不然,转瞬就有人压着嗓子探头在里边问“是哪个?”
程腻云微微惊讶“林规么?是我!”
“是我腻云姐不?你等着,我这就给你开门”里头那人认得她的声音,一阵悉悉索索,悄悄将门开了。程腻云跨进院里,往上房看上一眼“轻些!老爷什么时候来的?”
原来林规是当家老爷楚椋堰身边的人,他守在这不需想便也知道老爷在了。
许是方才睡的熟,乍然离了火炉,他连头发都毛了,声音也带了两分瑟瑟“无怪姐姐不知道,老爷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姐姐的晚差想必早换下了,姐姐这里坐!”
凡是值夜的二等差人,都安在门边的廊内,有的院子门边有小屋,便算是当差的便宜。
无论夏冬皆是一张可折叠藤椅,人便躺在上头宿上一夜。遇着气性好的,冬天给赏个炭火盆,就是天大的恩赐。
洛越莲信名讳中莲字一说,将这后院里全改了水池,植上蓬蓬莲花,夏日招蚊子不说,冬天还阴冷到骨子里。
林规就在小房里宿了半夜,虽裹了几床被子,有火盆烤着,还是冻得直抖,连程腻云都觉得寒气一直往骨子里窜。程腻云心疼林规,便道“你且钻被窝里再渥一渥。前头是谁在当差?”
林规岁数不大,不过十四而已,虽聪明机灵为人却很忠厚,腻云对他好,他心里也感激,因此二人关系是很好的,当下也不推脱,跐溜就钻被窝里去“是小撸子”
程腻云点点头“那你见着送雁了么?”
“见着了,跟暮儿姐姐两个在里屋当差,这会子怕也没醒呢”林规道
程腻云搓着手放嘴边哈气“回头你若见了她就叫她早些回去,我一会儿就回来替她!”
林规眨眼“成!姐姐去哪?”
程腻云一指上房“唔。。。大奶奶早茶”林规明白她意思,嘿嘿笑“那门还给姐姐留着”
程腻云出了院子,直奔厨房。西风直扑面上,积雪在脚下滋滋生响,廊下的院角的夜灯将莹白积雪映成清墨色的冰晶。
程腻云着石青的葱花滚边阔脚裤的行走于间,把紧致如绸的黑暗都卷出涟漪无数。
远远的,光就打在脚下;喧嚣的,轻快的语声;满目满面的,热闹而疲惫的忙碌。
四周沉寂,而位于偏隅的厨房内院早已忙的热火朝天。
来来往往的身影穿梭其间,按着呈上的菜单,将青笋入水、沙包入屉、黄豆磨汁、小菜装盘。蒸屉里热气喧腾,伴着油烟直冲屋外,连人影都看得脆弱了。
瓷盆里鲜活的鲤鱼越起水花溅入地上,棉布鞋底一印,便无踪无迹。程腻云的声音也如这浅浅水花,投入烟雾中,喧腾着消散。
鲁妈撸着袖子擀面,看见她,大声叫着“你咋来了?”
程腻云圈着食指抵在下巴颏上“我视察来了!”提着大蒜绳的桃儿一脚戳在程腻云面前“咱们飞上高枝的腻云姑娘是回来念旧了?”
腻云眼帘一抬,伸手扯住她辫子“你这狗嘴里啥时候才能吐出象牙来?!”桃儿嘻嘻哈哈喊饶命,几人说笑一阵方作罢。
“大奶奶的燕窝炖下了?”程腻云撕下一条金富玉禄的面糕点心放入口中嚼着,逮着掌勺的周庆问。
周庆胖墩墩面颊一咧,细小小眼睛一眯“炖了啊!这会子都要好了!咋了?要换啊?”
程腻云掸着手里的碎末笑道“可不是呢!老爷来了,赶紧着给换莲子羹”
桃儿“呀”了一声笑道“老爷宿大奶奶房里呢?自打三姑娘出嫁后,竟是许久不曾的事了!”
三姑娘楚卿溶是大太太洛越莲的孩子,生的雍容秀丽,芙蓉玉面,一双眼睛如浸透的墨丸,直教人端端坠落下去。
又有一双巧手,珠刺绣工皆是一顶一的绝,更是大家出身。
提亲择婿,总是眼高于顶,竟宝贝到二十年华,才于今年十月份陪了绫罗无数,金器满箱,凤冠霞帔嫁于省城卫氏。
卫家是省城议员,政界道上人物,官职却不是很大,为此大太太一直不同意,奈何拗不过老爷,还是将爱女嫁出。心里却是恨的慌,直有两月不曾理会过老爷。如今老爷竟是宿了房中,也怨不得旁人出奇。
鲁妈擦着手上的面道“一个姑娘家家的说这些,你也不羞!可是等着大奶奶再添个少主子,留给你以后爬高枝呢。”
桃儿素来以为自己长的俊俏,成日介想勾引少主子倒也是真,骨子里头本就有两分轻狂,鲁妈这样说,倒更似长了自己妖媚气儿,只把个凤眼一转,滴溜溜开口“我何必去遥遥等那不见踪迹的事。现成的就有,四少爷一表人才。倒是鲁婶你,错生了年纪,空有赁大个胸,做个奶娘也嫌枯了!”
鲁妈叫她一句话呛的阴了脸,直把嘴里不住念叨“轻狂的浪蹄子,倒要看谁稀罕你!”
旁人倒也罢。程腻云虽也在这里干过活,却从十三岁跟了大奶奶,也少跟她们混在一起。
现在听得这样直白言语,也有些挂不住,抓了把瓜子壳就往桃儿身上扔去“我说这两日菜怎么走味儿了,原来都是叫你们这腌渍话浸的!没羞的东西!”
桃儿哈哈大笑的跳着脚跑开,两条粗黑的大辫子不住的抖,连着她明快的呼吸,都是那样坦率而纯真的奔放。
待重回了前院,外头已经放了光,小撸子取下院门口的灯笼,把蜡烛灭了。
程腻云搓着手哈气“真就这样省了。我看以前掌灯到日头东升都是常有的事,这会子到勤谨起来了”
小撸子笑“好姑娘,你一说不要紧,叫主子们听见,可是要打嘴巴子的,可不就怪我们以前当差没尽心么。可老爷说了,现在不比以前,能省则省!不光咱们,就是二爷那边,也连带着简了不少!”
程腻云把脚上雪水一甩“死相!倒会说教人了!”小撸子嘿嘿生笑。
程腻云替了送雁、暮儿的差,同玉稠两个人侯在外室。
牡丹穿花门的金线垂幕有刚熏过的玫瑰香气,含着地炉里的热,兜头兜脸的扑过来。
是那种浓烈而甜腻的香,混混沌沌的扑入鼻中,倘若说寒天雪地里的奔波激冷使人清醒,那么这样的沉迷之气便是扰人心智。
程腻云皱一皱眉,低声朝玉稠说些什么,玉稠红樱般的小嘴一抿,笑意蔓蔓,漾开冬日里头一道温暖霞光。
两人轻手轻脚的在斗柜上取下竹篦筐,里头是几人没事儿时候晒下的橘子皮,干干硬硬的,稍一动,就有沙沙的细密声音。
如微风拂过竹林,美妙而轻跃。
只是清晨如此寂静,听起来分外清明。
两人都是将双臂展开,极尽细微缓和的掰碎橘子皮,程腻云将它裹在白纸里,拿洋油灯的底子碾过去,再碾过去,就有了一捧清香四溢的自然香料。
兑入半碗清水,‘哗’一声倒入手炉里,地炉里。
短暂的噼啪声,连带着幽幽的清香在空气里回荡。
程腻云将手炉捧近帘幔,玉稠忙取了竹扇,迅速而有条不紊的散着。
粉红的长长流苏,荡过金丝帘身的凤凰尾羽,荡过绵薄清香,停驻在女子纤细的手腕间,星星落落的搭着银镯,点点碎碎的缠着细腕,偏说那旧时如画,还信不信女人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