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宁》懿声

2、第 2 章

　　第二章

　　【一开始，我和班里的人就属于两个世界。班主任怕给我惹麻烦，也因为我的性格孤僻，所以我总是坐在教室角落的位置。靠近后门，就在垃圾桶旁边。

　　洛宁坐在我视区的正中间。

　　她的人缘极好，每到下课，会有很多人围着她，谈论着那些我听不懂的内容。她总是笑着，班上的人都说，洛宁笑起来最好看。

　　我低下头，写着手里的练习册，听着不远处她们的笑声，笔尖运得很快。

　　那是高中的记忆了。

　　那个雨天之后，这些记忆频繁出现在我的梦中。
　　我以为那些只是经历，原来我都记得。

　　冬天太冷，我开始在下地铁之后步行回家。

　　走在道路两旁光秃秃的树影之间，脑袋完全放空，像没有植入程序的机器人。我独处时总是这样。没事情可做，会让我陷入空茫。

　　等回家写几行代码就好，我接了好几个课程设计做副业，晚上的时间总是很忙。

　　我开始知道那个地铁站附近有一家面包店，晚上七点以后会打折，去得早一点，可以买到很不错的面包。

　　不加班的时候我会进去看看。

　　我没有再遇到洛宁。

　　北京很大，昌平很大，也许我们不会再遇到了。

　　--

　　那之后，时间走到这一年的尾声。

　　我对时间没有什么概念，会想起来，还是因为组里的同事在怨声载道。

　　“惨绝人寰啊！没有天理啊！跨年夜！别人都是亲亲我我合家欢，我等社畜却要在这里加班！”

　　组长敲桌子：“快点改，改完就放元旦，改不完还得加班！”

　　那个同事一边抹着不存在的眼泪，一边骂骂咧咧地修改代码。

　　紧急运作了三四个小时，出问题的功能才重新上线。

　　这在项目组是家常便饭，但今天，办公室里的气氛却格外死寂。

　　“我答应了要陪我女朋友一起跨年的，妈的，这回要还不被分手，我女朋友真是女菩萨。”男同事瘫在椅子上看手机，眼角有点湿润。
　　“元旦第一个小时就在加班，不吉利啊！”中年同事念念叨叨。

　　我旁观着，心情很平静。

　　节日对我来说，只是生命里无比寻常的一天。

　　组长在这个时候进来。

　　看着办公室里的局面，他无奈：“好了好了，知道你们辛苦，赶紧下班回家，去和家人好好过个元旦吧。”

　　办公室还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组长叹口气，“行了哈！斥巨资给你们准备了元旦礼物！去年一年大家辛苦了，新的一年开开心心，甜甜蜜蜜。”

　　他让开路，身后进来好几个背着箱子的沉默男生。

　　“哇塞！老大下血本了啊！”刚才躺平的男同事激动地跳起来，满血复活。
　　“这就回去哄女朋友，谢谢老大！”

　　组长没好气：“私房钱都被你们这帮冤种骗走了。”

　　箱子里是蛋糕。
　　高傲的天鹅摆在精美的盒子里，像是一件艺术品。

　　掏出手机，年份跳了一格，已经是1月1日。

　　新的一年。

　　在同事们的笑语中，我提着蛋糕，慢慢走出公司的门。

　　门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干而且细，像盐粒子，干冻得人骨子生疼。

　　我们排队在门口打车。也许是因为新年第一天，车不好打。好在无论什么行业，总有很多人和我们一样加班。

　　我坐在车上，望着窗外的山色与树影，突然想起，这是我来北京的第六年。

　　六年前，那个女孩背着行李从车站出来，坐在学校的大巴车上，穿梭在北京城里，看着写在历史里的一砖一瓦。一颗从泥泞中走来的心，突然前所未有的平静。

　　到往常出地铁站的地方时，我很想下车走一走。

　　才关上出租车的门，一个身影远远地奔过来，行李箱的轮子滚动着发出刺耳的声音。

　　“师傅，师傅等一等——”

　　我抬起头。

　　风雪里，是洛宁。

　　】

　　听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张开嘴唇，急急地追问道：“是你和洛宁宿命般的相遇吗？”

　　她不是一个很擅长讲故事的人，话语几乎没有起伏，像是她杯子里飘起的热气，或者一声叹息，转瞬即逝。却意外地让人沉迷。

　　她笑起来。

　　是进入这间办公室后，她的第一个微笑。面容骤然鲜活起来，带着一种奇妙的温柔。

　　“也许，是宿命。”

　　“是宿命吧。”

　　她继续说起相遇之后的故事。

　　【
　　她卷着雪一起跑过来，还喘着粗气。

　　司机摇下一点窗户，问：“小姑娘，去哪里？”

　　洛宁愣住，迟疑地问道：“师傅，附近有什么人比较少的酒店吗？”

　　司机师傅笑着摇头：“这大元旦的，我哪儿说得准啊，小姑娘，你先上网上看看，说准了我再拉你过去。”

　　洛宁握着手机，为难地抿唇。

　　我一直站在旁边，这个时候开口叫她。

　　“洛宁。”

　　她吓了一跳，转过头，才看见我。

　　“姜姜！是你呀！”她的语气里带着一贯的惊喜，像漆黑的夜空里，骤然亮起一个光点。

　　“嗯。”我点头。

　　我说：“我离这里很近。”

　　洛宁仰着脸，没反应过来。

　　“去我那里暂住一晚吧。”

　　“啊？”她有些怔愣。

　　“老熟人啊，巧了么这不是，姑娘，你现在去找酒店可不好找啊。”司机师傅从车里探出头来，掺和了一句。

　　而我只是看着她。

　　于是两分钟后，洛宁和我重新坐上了出租车。

　　司机师傅很健谈：“姑娘，你这是出差还是来玩呀。”

　　洛宁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姿乖巧：“我出差回来，忘拿钥匙了。”
　　她说着，我瞥见她放在膝上的拳头蜷缩了一下。

　　“哦哟，这确实不好搞啊，开锁公司也不知道上不上班，按道理说是24小时在岗的，元旦么，说不准。”

　　“嗯。”洛宁轻轻点头。

　　路程很近，几分钟后，就到了我住的公寓楼下。

　　洛宁后下车，转头从衣兜里摸出一块巧克力递过去：“师傅祝您元旦快乐，谢谢您，祝您新的一年一切都好。”

　　司机吓了一跳，才朗笑着接过，帮忙把行李搬下来，说：“好的好的，也祝你们元旦快乐。”

　　我和洛宁一起上楼。

　　等电梯时，我说：“我和一对情侣合租，他们今天晚上出去跨年了，不会在家。”

　　电梯里，她仰起头看我：“谢谢你，姜姜。”

　　“不谢。”我拽紧蛋糕盒，在电梯门即将打开的档口低声说了一句，“元旦快乐。”

　　在我前方的洛宁回头，扬起一个小小的清浅微笑。

　　“元旦快乐，姜姜。”

　　玄关黑着，客厅里果然没有人。

　　我打开灯，合租室友肖晴在微信上说，柜子里有之前超市打折她买的毛绒拖鞋。打开柜门，果然找到。

　　蛋糕先放到餐桌上，洛宁的行李箱被我搬到房间。

　　洛宁蹲在地上换完鞋，才顺着灯光走进来。

　　“先坐。”我从橱柜里拿出两个杯子，水壶里已经烧上水。

　　这些事情我从前不太会做，进入社会以后，开始慢慢学会。

　　洛宁捧着水杯坐在椅子上发呆，却在每一次我转身后，仰起脸冲我微笑。

　　“我就打扰你一晚，真的特别谢谢你，姜姜。”

　　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张超市礼品卡：“送给你！元旦礼物哦！”

　　“我很乐意被你打扰。”我在她对面坐下，伸手接过她手上的礼品卡，“谢谢。”

　　暖黄的灯光下，两只杯子里冒着热气，我隔着热气注视着她。

　　洛宁开始还在笑，慢慢地，垂下头颅。

　　我动手拆蛋糕，精致的包装盒被褪开，露出里面高傲地曲着脖子的天鹅。

　　我往周边插了几根蜡烛，慢慢点上。

　　“你生日吗？”洛宁才注意到这是一个蛋糕，讷讷发问。

　　“公司发的元旦礼物。”

　　洛宁睁大眼睛：“那你们公司真好。”

　　我把蛋糕推到我们俩中间：“吃点东西。”

　　我试着让我的话语温和起来，想了想，补充了一句。

　　“听同事说这个蛋糕很不错。”

　　洛宁呆了呆，点点头，“它家蛋糕很好吃的。”

　　“嗯。”

　　“谢谢你送我的元旦礼物，作为回报，我送你一个愿望。”

　　“现在闭上眼睛吧。”我说。

　　一颗泪珠毫无征兆地从洛宁眼里涌出来，她声音颤抖：“这么好……”

　　双眼紧闭，眼睫被沾湿。

　　“切蛋糕吧。”

　　她拿刀的手微微发抖，小心翼翼地从蛋糕身上切下两块来。先推到我的面前，才给自己装了一块。

　　“太幸福了，能在元旦节，屋外下着雪的时候，坐在屋里喝着热水，吃着蛋糕，太幸福了。”她满足地喟叹着，浑然不见半小时前那种潜藏的仓皇情绪。

　　“是的。”我觉得自己也在微笑。

　　虽然比不上我记忆中的那块美味，它的口感依然无可挑剔。

　　我们就这样低着头，一口口地吃完盘子里的蛋糕。

　　“真的好幸福。”洛宁眯着眼，像一只餮足的仓鼠。

　　她自告奋勇收拾垃圾，我看着她轻快起来的背影，悄然说。

　　“生日快乐。”

　　虽然晚了一天。

　　--

　　高中的全班都记得洛宁的生日。

　　那一天刚好是元旦放假之前，她会特意带蛋糕来学校分给大家，再邀请相熟的朋友去家里参加party。

　　不是每个人都拥有爱的能力。洛宁不同，她赤诚地爱着这个世界。

　　所以她会亲自把蛋糕端到大家面前，说，“请你吃蛋糕，元旦快乐！”

　　同学们放下手里的事，一一祝福她：“谢谢宁宁！生日快乐哈！”

　　只有我那时，面对那样殷切的笑脸，不知道说什么。

　　精致的，装裱着甜蜜水果的小蛋糕被推到我的面前，和那只握着笔的粗粝的手形成鲜明的对比。

　　洛宁却恍然未觉，举起手对我比了一个打气的手势，小声说：元旦快乐哦。才转身去跟别人说话。

　　我发了一会儿呆，拿起蛋糕旁的骨瓷小勺，笨拙地挑起一点，放进嘴里。
　　唇间的甜蜜迅速蔓延开，沾着一点微微的苦涩。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吃到蛋糕。

　　我生活的村子没有这么精细的东西。小弟生日，闹着要吃蛋糕，父母才会特意去赶集，买回两个搪瓷杯子那么大的，裱着奶油花朵的蛋糕。看着他贪婪地舔舐奶油，父母的脸上便露出满足的笑容。
　　这热闹是与家里的女孩无关的。

　　所幸我对这种东西并不感兴趣，我想要的东西比这更重要，更广阔。

　　但从那一天开始，我意识到，蛋糕是那么馥郁甜美的东西。

　　这样的东西和粗粝的我格格不入，本来不该出现在我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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