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风不来》太福福福

6、花园解围

　　第一次正式与沐小姐见面，还是在十二月底。
　　那时年节将近，小叔叔在远东饭店大摆宴席，借他履新庆功之名，遍请上海滩的政商名流来“拜码头”。
　　宴会前夕，他打电话来请我做他的女伴。

　　小叔叔找我做女伴的个中缘由，我能猜个七七八八，却执意提醒他，庆功宴找我作陪，恐惹人误会。
　　他倒是实诚得很，答，“我巴不得他们误会。自从当了这个上海巡防司令，不少有头脸的人物都想让你小叔叔当女婿。眼下局势未定，请你来就是让你当个幌子，断了这各路神仙的念想。”
　　“好啊，合着我在你这儿就是个幌子，这可对不起我一片想帮你的赤诚真心！”我攥紧话筒，面上同他嬉笑。
　　他慌忙向我告罪，“好霜儿，我可不是这个意思。等你小叔叔坐稳了这个位子，安定了局势，一定给你找一个如意郎君，风风光光地把你嫁出去。”
　　这话听得我在心里直道自己可笑，明知答案刺心偏却要问。可幌子就幌子罢，总好过又十天半月连面都见不着的强，何况是我先开的口，说要为他做事。

　　庆功宴当日，我本想着晚去些，好避开与小叔叔一同招待宾客的尴尬。谁知开车到远东饭店门口，却发现沐家车队就停在前面，小叔叔正在堂前迎客。
　　待我下车，沐公和崔姨娘、沐二小姐几人已经先进了内厅，独留下沐小姐一人与小叔叔说着什么。
　　我上前去打算问好，正巧叫小叔叔看见。他一面走过来牵了我的手搭在他臂弯，一面介绍我与沐小姐认识。

　　沐小姐那日穿了件月牙白的绸面长裙，稍微化了妆，微卷的头发披在肩后，像个瓷娃娃。
　　我伸出手同她握了握，道，“沐大小姐，久闻芳名。”
　　近看之下，她生了一张孩子气十足的脸，却很是端庄。不生气时明眸善睐，巧笑倩兮，可脸上总隐隐透着一股超乎年龄的严肃神色，淡淡的，让人觉得那尚存几分稚气的面容下藏了什么滔天的心事。
　　“顾小姐，恭喜新电影大卖。”她轻轻回握后松开手，看了眼我与小叔叔，又道“谭司令，顾小姐，父亲还在里面等，我就先进去了。今日劳烦二位招待辛苦。”
　　小叔叔点头，目送她叫侍应生引着进了内厅。不知是不是因上次七宝老街的事令我多想，我总能在小叔叔看沐小姐的眼神里瞧出些不寻常的意味。

　　正出神间，公董局的费安顿姗姗来迟，边下车边用他那蹩脚的中文笑道，“谭司令和顾小姐，真是郎才女貌啊。”小叔叔回头笑着应了声费总董，又上前两步把我挡在身后。
　　简单寒暄后，小叔叔向我使个眼色，勾了那法国佬的肩向内厅走。
　　我知两人要说些小话，就推说去找自己的小姐妹，让他们先聊着，独自端了杯酒打算去后面小花园走走。

　　途径一处回廊，瞥见沐小姐同徐督办正站在一处叙话。
　　与我平素在司令部见的一本正经不同，徐督办看向沐小姐的目光灼灼，瞧着生动许多。两人不知在聊些什么，沐小姐不时低头浅笑，看上去也很是开心。
　　前些日子我在片场与人闲谈，偶然听闻徐沐两家是世交，为了亲上加亲，两家家主更是早早给小一辈订下姻亲。

　　思及此，我鬼使神差停了脚步，远远站着，心里发愿他们二人在一处待的久些，徐沐两家的亲事，也能如愿圆满。
　　可惜不多时，沐小姐就离开回了内厅。徐督办目送沐小姐走远，低了低头，掏出支烟点上。
　　廊上并无什么风景可看，但他就那样站着，久久未动。夜色里烟头火光明灭，像只独眼的孤魂。
　　我看在眼里，竟莫名有些不忍心，遂绕路拐去了花园。

　　虽已深冬，远东饭店内厅后的小花园里，正是山茶和鹿角海棠开得好的时候。那夜无风，倒也不甚冷，宾客三三两两地闲谈赏花。
　　不时有人上前攀谈，小叔叔之前给我看过宾客名单，来的都是有些头脸的人物，我不好推辞，便陪着喝了几杯。
　　此时我倒分外想念起桑瑜那丫头，若她在身旁就好了，定能想出什么聪明法子帮我挡酒，那机灵劲儿同她二哥可谓一脉相承了。

　　又有人同我碰杯，是个满脸堆笑的的中年男人，见我疑惑，便递来一张烫金名片，上面印着市长秘书姚金波几个字。
　　我想起是朱市长高堂急症突发，他须在医院陪护，脱不开身来庆功宴，但又不想拂了新任司令的面子，便派了这位姚秘书来。
　　本以为他与其他宾客一样，跟我不咸不淡地寒暄几句也就识趣地告辞了，没想到竟是块狗皮膏药，又是询问联系方式，又是邀约饭局，一面还频频与我碰杯饮酒。

　　我正不胜其扰，却又碍着对方市长秘书的身份不好发作，忽听背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唤我顾小姐。
　　回头去寻声音的主人，竟是苏少帅和另一个同他年龄相仿、身材清瘦的军官。那位军官自称姓裴，着墨蓝色军装，军衔同苏少帅都是少将。
　　我见他说话间有淡淡的北方口音，明白他就是桑瑜日日挂在嘴边的恩公，北京司令裴勋的独子裴绍均了，不由更遗憾桑瑜今日的“缺席”。

　　我同二人打过招呼，却不知苏泓琛此时来搭茬所为何意，只好回，“苏少帅，这么巧，最近总能碰见你。”
　　不想他倒是不客气，“不巧，顾小姐贵人多忘事，敝人是特意来问上次的那件大麾，——顾小姐若是喜欢，便留着吧。”

　　那大麾，明明我隔天就叫柳儿洗净后熨平装好，又送还到他在理查饭店的长包房了。且他这语气不似平常，听着总觉得带了丝轻佻的流氓气，又见他暗暗冲我眨眼睛。
　　原来他此番是专门过来为我解围的。
　　我顺着他的话故意笑道，“大麾很暖，我确实喜欢。少帅肯忍痛割爱，我便不客气了。”

　　姚秘书见来人一身军服马靴、腰间配枪的打扮，认出对方是苏裴两家军阀的少爷。
　　这种身份，他一个小小的市长秘书，无论如何是开罪不起的，何况方才的对话怎么听，二人与这位顾小姐都不是泛泛之交，就忙找个借口溜了。

　　见姚秘书落荒而逃，我转头向苏少帅道谢，他摆摆手，冲姚秘书离开的方向冷嗤一声，“顾小姐羞花之姿，一来花园我便看到了。本以为那人是顾小姐的朋友，不便打扰。谁料堂堂市长秘书竟是个登徒子。”
　　我见他语气愤愤，顿觉胸中郁结的浊气疏通不少，一时兴起，忍不住开他玩笑，“苏少帅好演技，我方才差点以为自己真的欠债未还。正好公司最近在筹拍新片，不如我去求导演给苏少帅也留个角色？”
　　裴少帅在一旁没忍住笑出了声，苏泓琛倒是支吾起来，幸亏宴会快要开始，侍应生来招呼宾客进内厅，这话才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