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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沙漠海(三) ...

  •   柯唯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
      在这之前她一直重复做着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身处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里,屋内空荡荡的,半点家俱摆设都没有,只有四面墙上各嵌着一扇没上锁的门。
      她堪堪扭开第一扇门,里面躺着一个年纪尚轻但面容枯槁的女人。她脸上有着病态的惨白,眼底浮着大片的倦意和疯狂,有汩汩的鲜血自她瘦削的手腕上淌下,她咧开干裂的双唇,试图拉住她的手,“小唯!我的小唯……”
      她惊起一身冷汗,吓得连忙退出来。
      第二扇门后睡着一个中年妇人,她被包围在一堆精密仪器中间。冰冷的滴答声完全掩盖了微弱的呼吸,若你不留意,根本无法察觉这房间里仍有一息尚存。然而,在她推开门的刹那,妇人突然张开眼——
      “我无法安息……”
      她再度逃了出来。
      不安的感觉越来越重,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第三扇门。
      长得像洋娃娃的年轻女孩含笑立在窗边,眼角一行血泪缓缓流下,“我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说着从窗口一跃而下。
      她冲过去想要拉住女孩,耳边却只听到呼啸的风声,凌厉的风刀刮得她脸颊生疼。她眨了眨眼,发现自己已经来到第四扇门前——
      手指碰到那扇门的同时她开始瑟瑟发抖。
      又有谁等在里面呢?
      门从里面打开了,端坐在地上的女子慢慢扬起脸,她在看清了那张脸后彻底呆住,女子微笑着迎上来,手中锋利的匕首在空中划出流星般的轨迹——
      刀锋瞬间没入心脏。
      好奇怪,居然并不觉得疼。
      胸前逐渐开出一朵血红色的曼珠沙华——她自嘲地笑了,像她这样的罪人,血肉所凝结出来的竟然不是墨黑色的地狱之花?
      她努力地睁大了眼睛,痴痴地看着对面女子胸口绽放着同样娇艳的彼岸花。她和她有着相同的眼睛鼻子嘴巴,她和她跳动着同一颗心脏,她慢慢拥抱她,“真好,这一切终于结束了……”
      她在她怀中渐渐放松睡去,电话铃声却在这时响起。醒来后下意识摸上胸口,柯唯没来由地有些失望。

      电话是靳枫的母亲打来的。约她中午一起吃饭,商量婚礼事项。
      柯唯和靳枫认识三年,年初才确定关系。两个当事人对婚事并不着急,但靳家太爷爷临终前留有遗言:三十而立,三十而为一家之主。有了这条家规,靳家无论男女,不管之前玩得有多疯,到了三十岁也要乖乖安定下来。靳枫比她大五岁,上个月才过完的生日,今年正好三十岁。
      靳家在本地颇有名望,靳枫的大伯是驻军某部师级干部,父亲是分管文化的副市长,母亲在重点高中任党委书记,叔叔婶婶皆是市高法高层。按说柯唯的条件配靳枫是远远不够的,靳母对她并不满意,但靳爷爷十分喜欢她,说是跟年轻时的靳奶奶性子有八分相像。靳奶奶□□时为了保护爷爷而死,这件事一直是老爷子心头的隐痛。如今老头子金口一开,再没人敢对他们的关系有微词。
      靳母对她一直算不上亲切,电话里的态度还是一贯的高高在上,柯唯也是惯常的波澜不惊,一来一往间谁也没占去多一分的便宜。挂断电话她侧身拉开床头柜上的抽屉,拧开白色药瓶倒出四粒药片送入口中,喝水咽下,她双手捂脸,过了很久才觉得灵魂归位,日月清明。
      已经很多年了,她的一天是经由吃过止痛药而不是睁开眼开启。只有吃过止痛药的柯唯才能走出去面对人群,也只有吃过止痛药的柯唯才算是柯唯,她对去痛片的依赖,丝毫不亚于瘾君子对鸦片的痴迷。
      白白的小药片不仅是她□□的救赎,更是抚慰心灵的鸡汤。
      靳枫说每个人心上都有块疤,有的人结了痂褪了皮又是好汉一条,而有些人则日复一日不断把将要愈合的伤口反复撕开,直到血肉模糊,至死方休。靳枫说他自己是第一种人,而她是第二种。
      靳枫笃信中医,为她找了最好的医生。疗法一换再换,止痛安神的方子换了一张又一张,可她仍是只有吃过去痛片才觉得安心。
      如常拿着保温杯走进洗手间,柯唯抬头瞥见镜子里的脸,左眼外侧的划痕还带着血渍,嘴角也肿了。她微微怔住,昨晚潜藏的记忆一点点苏醒,手一抖,杯子哐当掉在地上,褐色的药汁在白色地砖上漫成诡异的一滩,看来就像凝固了的血块。她慢慢蹲下来,连呼吸都变得细微,探指抚过微温的药汁,她紧盯着自己的手,分不清指尖上沾着的,是药,还是鲜血……
      直到一阵急促的门铃声打破了她的冥想,柯唯这才若有所思地缩回手。
      她慢慢起身,想起前几天靳枫说隔壁的房子已经卖出去了,他看见有家俱搬进来,猜想大概这几天新房主就要住进来。
      靳枫猜的并没错,确实是隔壁搬来了新的住户,来按门铃的也正是这位新来的邻居。只是——
      柯唯微微蹙起眉,“怎么是你?”
      南陌脸上丝毫不见意外之色,一只手轻轻抚过她受伤的左眼,“伤好些了吗?医生说暂时不要沾水。”
      柯唯略略退后躲开他温热的手指,半眯着眼仰头打量他,依旧是昨夜见过的温和模样,柔和出色的五官被一双坚定纯粹的眼带得分外生动,左眼外眼角下有一颗小小黑痣。这种长在眼角下方的痣被称作滴泪痣,传说长了泪痣的人是有前生未了的姻缘等待今生再续。
      面相学则说,长泪痣者乃是孤星入命之相,注定一生感情波折不断,双眼磅礴多雨……
      而她之所以会知道这些,是因为她右眼角也长了同样的一颗……滴泪痣。
      想到这里她心中微微震动,思绪又回到南陌身上。就是眼前这个人,昨晚在医院外的花坛旁夺走她手里的药瓶,当他说着“死亡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时,柯唯分明从他眼里看到了悲悯。
      悲悯?!
      事实上,她并没有任何值得别人同情怜悯的地方。
      后来他要带自己去急诊室洗胃。
      她知道有些人天生一付好心肠,连路边的野猫野狗生病了也忍不住要抱回家去加以救治。可她恰恰不需要这种好心。略一用力便从他手中抽出被握住的手臂,柯唯冷着脸,露出一付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谢谢。但没那个必要。”
      他再度拉住她,言语微冷,眼神和动作却十分坚定,“如果连你自己都不爱惜自己,别人就更加不会爱惜你。”
      她狠狠地盯着他,眼底浮起薄怒,当真被这一句触到了痛处。
      柯唯被南陌带回医院。
      洗了胃,清理了伤口,又打了一针破伤风防止感染。后来她的手机又响了,雷际告诉她已经送死者家属回去,等有进一步的情况再打给她。通电话时南陌就站在两米远的地方,手里拿着开回的药。
      她以同样固执的坚持还给他垫付的医药费,柯唯如常的惜字如金,对他的一番好意还以两个字,“谢谢。”
      一句谢谢,从此银货两讫毫无瓜葛,她喜欢这种不拖泥带水,不沾亲带故的人际关系。然而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竟成了她的邻居,柯唯唇角微微动了动,她想,她很不喜欢这样的转变。
      南陌静静地等着她回过神来,才问她借下面搂宇门的钥匙,他说他的那把不小心弄丢了。
      柯唯听罢从钥匙扣上卸下一把给他,“这个你留下,我另外还有备用的。”
      南陌欣然接过,乌黑的瞳仁被微温的笑意浸润,他的指尖还停留在她掌心里,“其实你的心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冰冷,柯唯,你需要做的是温暖你自己。”
      柯唯怔住,眼里浮出反感,快速抽回手,后退两步猛地关上房门。
      退到沙发处坐下来,脸埋在膝盖上,柯唯缓缓平复着胸中涌动的丝丝怒气。她已经很久不曾有过形于色的情绪起伏,这种陌生而遥远的情绪让她很不舒服。更可恶的是,这样一个仅仅见过两面的陌生人,凭什么摆出一付对她知之甚深的嘴脸?
      过了一会隔壁传来关门声,她这才起身。
      洗了脸,又涂了很厚的粉底来掩盖脸上的青痕,然而眼旁的伤口无论如何也盖不住,她只得把头发放下来,好让碎发遮挡一下。

      跟靳母的见面不算愉快。他们家的人平日发号施令都习惯了,她和靳枫的婚礼也不例外,大大小小的事情几乎全由靳母一手包办,今天约她见面不过是为了把拍婚纱照的预约单交给她。靳母对她脸上的伤痕很不满意,“明知道要拍照了还不小心点!”
      她无意多做解释,“出了点事故。”
      靳母也无心多问,继续说起旁的事情。
      与靳母分开后柯唯直接回到电台,在路上她给靳枫打了通电话。靳枫昨天晚上加班,今天一早的飞机去了广州出差,关于昨晚的事情他还一无所知。她不知道这件事会变成什么样,直觉上还是先知会他一声比较好。
      电话通了,却无人接听。她想他可能在开会,便不再打。
      雷际远远站在门口等她停好车,他的脸色比昨晚还难看。柯唯抬头看了看天,明明已经五月末,日头也正艳,她竟然还觉得有些冷。
      “快进去吧,”雷际说,“台长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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