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犬》月九思

3、第 3 章

　　更鼓敲过了三更，红色的烛泪沿着烛身缓缓滑落，最后凝固在堆起的小山上。

　　暖红的纱帐里，被子下盖住的人影儿略微起伏了一下，带出一点儿微不可闻的气流声。
　　——一片黑沉里，卫映渐渐有了意识。

　　她慢慢地，接收到了到来自身体四面八方的感觉：沉重的疲乏从骨子里泛出来，一路蔓延进四肢百骸，卫映觉得，自己仿佛被沉进了深海，无形无状的水从各处挤压着她，不至于窒息，却让人抬不起力气。

　　触觉、嗅觉、味觉、听觉，都慢慢恢复了。

　　她感受到身下铺着的柔软床铺。

　　空气中飘动着浅淡的香味，……是安神香吧？她体弱，惯常失眠，丫鬟云黎便常给她点着这香。

　　卫映的意识在时间的流逝下渐趋清醒。当眼皮上能感受到浅浅的光斑时，她已经想起了此次病倒的前因后果，心下轻叹一声，卫映有些许的无奈。

　　不知这次病倒，是否吓到了皇弟。
　　她这个长公主，身体实在是孱弱啊，估计也……活不久了吧？卫映微哂。

　　身体上的沉疴感仍挥之不去，卫映试图睁开眼睛，挣了两下，却没成功。她又试着调动了身体旁的部位，果不其然，丝毫没有反应。

　　试了两回，卫映叹了口气。
　　合着她如今，就只是恢复了意识。

　　醒不过来，卫映倒也不着急，这种情况她遇见的不是一次两次了，能恢复意识，再躺几日，就能慢慢醒过来，若是哪天恢复不了意识了……那大抵便是她的大限之日吧。

　　正模模糊糊地想着，透过眼皮感受到的浅光暗了一层。
　　——有什么东西挡住她的光了。

　　是来伺候她的宫人么？卫映无不在意地想。

　　很轻微的衣被摩擦声，卫映感觉到小拇指旁的被子被谁细心地掖了掖，而后，那大片的阴影便离开了。黄澄澄的光又透过眼皮进入视野。

　　那人的脚步声似乎也是极轻微的，卫映想，这是她府里的哪个丫鬟？如何走路听不见一丝脚步声？

　　她倒不曾往刺客、歹人的方向想，一来，皇帝对她这个病弱的长公主甚是敬重，布下的安防程度与大内皇宫无异，二来，她还不曾见过哪家刺客，会替主人家掖被子。夜里寂静无声，先前儿的那片黑影离开后，卫映听不见脚步声，也不知其走去哪里了。

　　没有听见开门的声音，大抵是在房里的某处守着吧？

　　卫映胡思乱想一阵，睡意又袭上来，她于是慢慢睡了。

　　-

　　次日一早。

　　卫映是在丫鬟云黎清脆的嗓音里渐渐苏醒了意识的：“谢大人，奴婢来请您和公主洗漱。”

　　她尚未反应过来这一声“谢大人”喊的是谁，就听见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一道低哑的、却又透着股寒凉的嗓音响起。

　　“进。”

　　……脑中空白了许久，卫映才慢慢反应过来，这是个男子的嗓音。
　　然而重点是，为何，这个男子会在她的房中？芸黎在外头，他在里头应她，并且打开了门……这是不是说明，昨夜她和这个男子在房中待了整整一夜？

　　卫映心里的小人躺在地上羞愤欲死。

　　她昏迷这些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她一醒来，尽是些她看不明白的事？

　　外头，众人却是不知昏迷着的卫映已有了意识。云黎领着一群侍女鱼贯而入，她指挥着几个侍女去服侍谢律，却见这位驸马爷已自己拿了盆冷水，越过众人去外头洗漱了。

　　云黎张了张嘴，一时无话。

　　还穿着新郎服的谢律行至门口，顿了脚步，回头看向芸黎：“好好服侍公主，若教我发现你们怠慢……”

　　他不笑时，一张脸便显得凶且冷，还带着常年征战沙场积累下来的威压，这种威压甚至让人忽略了他本身皮相的俊美，只感受到那股骇人的气势。

　　云黎只被他盯了一眼，便有些心慌，忙行礼道：“奴婢不敢，奴婢定好好服侍公主。”

　　谢律收回目光，什么都没说，转身出门去了。

　　云黎起身，望了望谢律离去的方向，尚有些心悸。昨日知晓这云麾将军是自请要来当冲喜驸马时，她还以为是个好相与的男子，不曾想那一身气势又硬又冷。

　　她摇摇头，将这些想法晃出脑海，视线重新落回躺在床上的卫映身上。

　　不知这云麾将军打的什么主意，她只希望，这冲喜当真能对公主有效，让公主早日醒过来。

　　云黎上前，将卫映从床上扶了起来。她唤过一旁端着铜盆的侍女，用水沾湿帕子，就要给卫映净面。

　　只是她的手还不曾碰到卫映，房门便又被推开了。

　　是方才离去的谢律。

　　云黎惊讶，莫非这驸马爷这么快就洗漱完了？

　　惯常在外行军打仗的谢律并不觉得自己这速度有什么问题，若不是没净面有些脏不能碰她，方才这群侍女进来时，他便该直接伺候卫映洗漱的。

　　昨夜他想得十分清楚，他既是抱着照顾她的心思占了驸马的名头，那便摆正心思，一心一意，亲力亲为地照顾她，直到她痊愈。

　　至于之后的事，是去是留，交由卫映决定。

　　洗漱完毕的谢律跨步进来，夺过云黎手里的帕子，立在屋里吩咐道：“……我来，你且下去。”

　　从谢律进门，到夺走云黎手中的帕子，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云黎愣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讪讪笑道：“是……”

　　她站起来腾出位置，便见那位冷脸驸马爷皱着眉，动作小心又僵硬地接过了卫映。

　　柔软的身体靠进他的胸膛，谢律全身的肌肉僵硬，他机械地伸出一只手去固定住卫映的腰肢，却在乍一触碰到的时候倏地缩回了手。
　　太、太细了……

　　压下心底的慌乱，谢律重新伸手，揽住了卫映的腰，一身脊背却挺得越发直。

　　他定定神，接过侍女手中拧干了水的帕子，盯着卫映的面容，顿了顿，才小心地上手替她净面。

　　卫映的皮肤娇嫩、白皙，落在谢律眼里，就像是个易碎的瓷娃娃。他手劲儿大，生怕自己一个不慎便弄疼了卫映，而卫映如今又昏迷着，不能说话，所以替她净面时便只敢轻手轻脚地、缓缓地蹭。

　　“……”
　　云黎在一旁看了许久，实在看不过去了，终于忍不住出声：“……谢大人，公主接下来还得换衣服……”她本意是想提醒谢律，不必这般……这般……拘谨，不成想落入这谢律耳朵里，却叫他红了一双耳朵。

　　手下力气都有些发抖。

　　他抬头冷冷地望了芸黎一眼，“你放心，我断不会轻薄公主……”

　　顿了顿，又补充道：“陛下既让我与公主成了婚，那我该是亲力亲为照顾公主。”

　　说完这两句话，谢律又低头替谢律净面了。

　　牛头不对马嘴的云黎：“……”

　　待谢律终于替卫映洗漱完毕，云黎要替卫映更衣，谢律便自觉走出门外，阖上木门，守在门外等去了。

　　意识清醒，听了一路的卫映，此刻恨不得自己还没清醒，不然，教她如何面对一醒来就平白多了个夫君的事实？她脑中思绪混乱，一时是那人的那句“陛下既让我与公主成了婚”，一时是方才被揽在怀里净面时身上的触感。

　　她竟也会有成婚的时候？

　　卫映想起自己枯草般的身体，忽然明白了眼下的局面：那个男子，说是与她成婚，实际上是迫于皇帝的压力，给她冲喜的吧？
　　一时间，卫映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这一病，倒不知害了哪家贵公子。若是她醒不过来，岂不是平白拖累了人家？况且，尚公主啊……卫映的心情逐渐难过起来，没了政途，又娶了一个随时可能死掉的妻子，大抵，会被人憎恶吧？

　　卫映思绪昏沉，当晚，竟是又发起烧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