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犬》月九思

4、第 4 章

　　“公主身体如何？”

　　“禀驸马，公主自幼身体孱弱，此次高烧不断，来得凶猛，这才刚刚压下去，若是想让公主苏醒，怕是还需些时日。”

　　这是谢律守在卫映床畔的第五日。
　　这五日内，卫映高热不断，有时明明压下去了，过了半晌却又烧起来。他守在她身边，看着进进出出的太医，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无用。

　　——他什么也做不了，不能为她分担病痛，不能为她医治身体，只能像个傻子一样守在她身边，期盼着她醒来。

　　“谢大人，可要用些粥膳？您……已经很久没进食了。”
　　大丫鬟云黎的声音传进他耳朵里。

　　谢律摇了摇头，他并不怎么饿。

　　云黎看着谢律守在卫映床畔的模样，心底叹了口气。这位谢大人，自公主发烧以来，便宽衣解带寸步不离地照顾了五日。一双眼睛熬得发红，下巴上也冒出了青青的胡茬，与刚成亲时那俊美如铸的样子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她忍不住又劝了两句：“谢大人，您好歹吃些吧，您自个儿的身体养好了，才能更好地照顾公主啊。”

　　谢律原本是想拒绝的。

　　可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又抿了抿唇，改口道：“端上来吧，顺便将梁太医赠的那本医书拿来。”

　　云黎愣了片刻，而后漫上一丝笑意，“好，奴婢这就去端来。”

　　卫映的身体，比他以为的还要差。那时将他从笼子里救出来时，她虽然也显得羸弱，可到底还是有几分生气的，笑起来时眼睛里闪着粼粼的波光。
　　可这五日，只一个小小的发热，便能将她折腾得气息奄奄。

　　躺在床上，就像一只堪堪易折的纤白花枝。

　　他想，若是他也懂几分医术，是不是就不会只能站在一旁，看着旁人为她忙碌？

　　云黎将粥饭和医书一并端了进来。

　　这医书，是前两日他向梁太医讨教，梁太医扔给他的，说是要学医便先把这本书瞧完。

　　“谢大人，端上来了。”几个婢女候在一旁等着伺候他用膳。

　　谢律挥退了这些人，拿起一旁的医书，眉眼冷淡，“下去吧，我不需要服侍。”

　　-

　　他惯来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

　　奴隶、士兵、将军，成为驸马前的这三个身份，没有一个需要倾听他的声音——那个作为“谢律”这个人的声音。他只需要服从，亦或是发号施令，但现在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同。

　　“谢大人，”
　　太医收回替卫映诊脉的手，将银针一根一根地收好，“公主的发热已暂时压下去了，但若是想令公主早日醒过来……”

　　太医沉吟几番。

　　谢律道：“但说无妨。”

　　“谢大人既与公主成亲，不妨多在公主耳边说些闲话家常，依老夫诊脉来看，公主久病不醒，似乎与心思郁结有关。大人多说些话，兴许能起到开解的作用。”

　　“与公主……说话？”
　　谢律搭在大腿上的手指不自觉蜷起，扯出一圈小小的涟漪。

　　太医点了点头。

　　谢律心思有些微乱，他想问问太医该说些什么，可素来冷硬的脸色遮盖了他内心的想法。太医完全没从那张镇定自若的脸上瞧出些什么来，他见这位谢将军无言，便打算起身告辞。

　　“谢大人，那老夫便先告辞了。”

　　谢律没能拦住他，他心口冒着热气，怔怔地站起来跟着太医往外走，像是要送他一送似的。

　　那太医见了，连忙摆手推拒，
　　谢律这才像惊醒了般，停下了脚步。

　　卫映的卧寝，透出暖黄的烛光。他重新踏进这一片温暖里，坐回床前的矮脚椅子，目光却像惶惶飞掠的水鸟，欲盖弥彰地扫过卧寝四周，扫过床上躺着的女子。

　　他本就是寡言的性子。

　　可太医说，要他和卫映说话。

　　说什么呢？
　　万一，卫映听见了呢？她不知道成婚的事，更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会不会误以为有男子在轻薄她？

　　那要叫云黎来说么？

　　谢律的唇嗫嚅了片刻，似乎下一秒便要从这张薄唇里吐出些字眼儿。
　　——可他终究没有说出来。

　　他缄默了。

　　他没有喊云黎。

　　静静燃烧着的烛火此时爆了个灯花，“哔剥”一声，像是在挑动着谁的神经。黏腻的烛泪缓慢地从烛身滑落下来，聚成一摊摊的、软汪汪的水。

　　谢律似乎被这静谧折腾得难受极了。
　　他垂着头，不敢去看躺在床上的人，手肘撑在大腿上，十指在眼前交叉，脊背绷成了一张弓，似乎这样，就能抵御从四面八方涌进来的难堪。

　　是的。

　　难堪。

　　要他当面对着卫映说些什么，比先前儿在大殿上和皇帝剖白自己的心意，更令他难以接受。毕竟，后者是在卫映不知道的情况下，而前者，却是直直地在卫映面前。

　　何况他还对她抱着那样的心思。

　　不知过了多久，这寝卧里才响起一道低沉的嗓音。

　　“……卫映。”

　　喊了一声，又顿住了。
　　半晌才又接上。

　　“你……你如今听不见，我便喊上几声你的名字了。”

　　两句话，谢律便觉得自己紧张得骨节泛白。他慢慢地抬眼，去瞧床上姑娘的模样，见人没有醒来的迹象，又轻轻呼了口气。既已开了口，谢律便不满足于仅仅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了。

　　他发觉，他想让卫映知道他是谁。
　　即使她可能听不见。

　　封闭的寂静环境增长了他的贪心，谢律抬眸，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四周几眼，在这里……无论他说些什么，都没人会知道。哪怕铺陈他那卑微陈旧的爱意。

　　“……你大抵不知道我是谁，可如今既然坐在这里了，我想我还是需要先告诉一下我的身份。我是谢律，是朝中的前云麾将军，不过，也许你也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咳……如今便算重新认识，我是谢律。”

　　“是‘旧时王谢堂前燕’的谢，‘五音六律十三徽’的律。我是……你如今的夫君。”

　　“夫君”二字，被他极轻极轻地念出来，生恐一个不小心，那字眼儿便钻进了他爱慕的人耳朵里。可这两声仿佛有重量似的，砸在地面上甚至叫谢律听见了“砰砰砰”的落地声。谢律自己先受不了地闭了嘴。

　　热潮般的红涌上了他冷白的面颊，平白削弱了他一身煞气。他抬起头望向床上的卫映，视线勾勾缠缠地描摹着，她的眉眼，她高挺的鼻梁……她泛着微粉的唇。

　　耳边一时寂静无声。

　　谢律听见自己心脏加速泵跳的声音，还有血液轰隆冲刷过血管的声音，他被吵得受不了，于是那句话就这么鬼使神差地从他紧抿的唇里溜出去了。

　　“公主，臣爱慕您，您早些醒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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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映的身体藏在被子里，绷紧了一双雪白的脚背。她的脚趾控制不住地蜷起来。

　　她、她全都听见了。

　　一字不落地全都听见了。

　　窘人的羞意几乎从脚趾开始蔓延全身，卫映僵持着，片刻也不敢动。
　　——早在太医说要谢律说些话来开解她时，她便已有了意识，只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本以为不过是静静躺在床上恢复意识就好，没想到……没想到却碰上了一番剖白。

　　卫映浓密的睫毛不安地轻颤着。
　　这种、这种情况，教她如何醒来啊……

　　她的思绪禁不住地被谢律的声音牵着走，听到他介绍自己时，卫映的脑海里也在想着“谢律、云麾将军”这几个字，一张冰冷的俊秀面庞便顺着这些信息蹦进了她的脑海里。

　　她知道这人是谁了。
　　他是常年驻扎在大晋边境上的玉面将军，是百姓口中护佑大晋安宁的战神。卫映几乎没怎么见过他，真要算起来，约莫只见过一面。那是在三年前皇帝为她办的庆生宴上，她喝多了几杯酒，不胜酒力，便拉着侍女去了青雀台透气。

　　她坐在青雀台的栏杆旁，侧身半倚着栏杆，远远眺望着底下的皇城景象，微凉的风驱散了她面上的燥意。婢女知晓她身子孱弱，见她吹了一会儿风，怕她着凉，便说要回殿里给她拿个披风，卫映允了。

　　便是在这时，她瞧见青雀台上隐隐走上来一个男子身影，那人走得快，卫映躲闪不及，两人便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那是一双很凌厉的眼睛，单眼皮，眼尾狭长，眉眼的间距凑得很近。这样的一双眼睛，让这人稍微的眼波流转便带出昳丽的攻击性来。

　　卫映被那眼神震得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从台子边上站了起来。

　　大抵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旁人，两人都有些怔愣，相顾无言，一时空气里只余穿堂而过的呼呼风声。

　　“……”对面微微抬手动了一下。
　　卫映猛然反应过来，惊觉现下情形的不妥，想着方才这人没有行礼，看来应该是没认出她，便咬了下唇，一闭眼提起裙子跑了。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那日遇见的白衣人，便是如今的云麾将军——谢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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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便是她与谢律的唯一交集，连相互认识也算不上，都不知道这谢大人知不知道那日在青雀台上遇见的人是她呢，这样的情况下，他怎么、怎么会对她说那些话呢？

　　卫映现在不知道该怎么醒来了。
　　更糟糕的是，随着这人的话越说越多，她的脸颊控制不止地慢慢发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