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Last encounte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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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之前我还遇见过你很多次，在戏院里，在音乐会上，在普拉特①，在街上——每次偶遇我的心都会颤动一下，而你的眼神只是从我脸上略过：从外表来看我已经完全变了模样，那个腼腆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女人，就像他们说的，美丽动人，身裹昂贵珍奇的衣服，被倾慕者们簇拥着：你怎么会想到我就是那位在你卧室昏暗灯光下羞涩的少女呢！有时候，和我走在一起的先生们其中有一个向你问好。你答谢了他的问候，抬眼看我：可是你的目光是客气的陌生的，欣赏的，唯独没有一丝认出我的神气，陌生，可怕的陌生啊。
记得有一次，我几乎习以为常的你的忘记，变成了一种强烈的折磨：我和一个朋友坐在歌剧院的一个包厢座里，你在我们的隔壁。演奏序曲时灯光熄灭了，我看不见你的脸，只感觉到你的呼吸就像那个晚上一样近，你把手搭在我们这个包厢座铺着天鹅绒的栏杆上，你那秀气、纤细的手啊。我几乎克制不住自己想俯下身去谦卑地亲吻这只陌生的手的欲望，这双我心爱的手，从前我也曾被它温柔地拥抱过。耳边乐声萦绕，慷慨激昂，我的欲望变得越来越热烈，我不得不攥紧拳头，打起全部精神坐直身体，因为有股魔力如此强烈地把我的嘴唇往你那亲爱的手上吸引。第一幕刚演完，我求我的朋友带我离开剧院。在黑暗里，你对我是这样的陌生，可是又靠我这么近，我根本无法忍受。
可是这时刻来到了，又一次来到了，在我这如挥洒掉的一生中这是最后一次。差不多正好是在一年之前，在你生日的第二天。真奇怪：我每时每刻都想念着你，庆祝你的生日总像庆祝一个节日。一大清早我就出门买了一些白玫瑰花，像以往的每年一样，派人给你送去，以纪念你已经忘却的那个时刻。下午我和孩子一起坐车到戴莫尔(Demel)糕点店，晚上带他去剧院，我希望他也能从小感到这天是个神秘的纪念日，而不用知道它的含义。第二天我和我当时的情人在一起，他是布吕纳(Bruenner)一个年轻富有的工厂主，我和他已经同居了两年。他宠爱我，娇惯我，就跟别人一样想和我结婚，而我也像拒绝别人一样似乎无理由地拒绝了他的请求。尽管他给我和孩子送了许多礼物，即使性格有点迟钝也很可爱，还有点放低姿态的讨好。
我们一起去音乐会，在那儿遇到了一些找乐子的朋友，然后在环城大道(Ringstrasse)的一家餐厅吃晚饭，席间，在笑语和闲聊中，我建议到另一间舞厅去玩。我一向讨厌这种花天酒地的舞厅，平时我都会拒绝这种提议，可是这一次——像有一股难以捉摸的魔术般的力量在我心里，使我忽然不由自主地作出这样一个建议，在座的人十分兴奋，立即高兴地表示赞同——我却怀着突然感觉到的无法理解的渴望，就好像那里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在等着我。
他们习惯于对我百依百顺，便迅速地站起身来，我们走去舞厅，喝香槟酒，我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非常疯狂的、近乎痛苦的开心。我喝了一杯又一杯，跟他们一起唱着庸俗的情歌，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跳舞，想欢呼。可是一瞬间——我仿佛觉得有一样冰凉的或者滚烫的东西猛地落在了我的心上——因此我舒展身体，挺直腰板：你和几个朋友正坐在邻桌，你用赞赏、渴望的目光看着我，那是一向能使我心旗荡漾的目光。你又与我对视，这是十年来第一次以你拥有的全部魅力、无意识的激情盯着我看。
我颤抖起来。手中举着的酒杯差点滑落。幸好同桌的人没有注意到我的心慌意乱：它消失在哄笑和音乐的声中。
你的目光变得越来越炽热，使我身陷烈火。我不知道：是你终于、终于认出我来了，还是你把我当成另外一个女人，一个陌生女人在追求？热血涌上我的脸颊，我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同桌的人：你想必注意到，我被你的目光看得有多不知所措。你不让别人觉察，微微地斜倾一下脑袋向我示意，如果我愿意就到前厅去一下。接着你张扬地结了账，跟你的伙伴们告别，走了出去，离开前还没有忘了再一次暗示我，你会在外面等我。我浑身哆嗦，像是发冷，又像在发烧，我没法继续回答别人的话，也没法控制自己惊醒奔腾的热血。恰好这时有一对黑人把舞蹈鞋踩得劈拍乱响，尖声大叫，跳起一种奇怪的新式舞蹈来：大家都在注视着他们，我便利用了这一瞬间。我站了起来，对我的男朋友说，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然后尾随你走了出去。你就站在外面前厅的衣帽间旁等着我：我一出来，你的眼睛马上就亮了。你微笑着快步迎上来；我立即看出，你没有认出我来，没有认出当年的那个小姑娘，也没有认出后来的那个少女，又一次你把我当作一个初次遇到、素不相识的女人来追求。
“您可不可以就给我一小时的时间呢？”你用亲切的语气问我——从你那确有把握的愉悦心情我感觉到，你邀请我就像邀请那些女人，那些卖身的女人。
“好，”我说道。十多年前那个少女在幽暗的马路上就是用同一个声音抖颤、然而脱口而出地顺从你意思的“好”字回答你的。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见面呢？”你问道。“您什么时候想见我都行，”我答道——我在你面前是没有羞耻感的。你稍微有些惊讶地看着我，眼睛里带着和当年完全一样的对我允诺之迅速的意外，既有迟疑又好奇。
“现在行吗？”你有些犹豫地问。“行，”我说，“我们走吧。” 我去衣帽间取我的大衣。这时我想起存衣单还在我朋友那里，因为我们的大衣是存放在一起的。要是回去问他拿，不编上一大堆麻烦的理由是不行的，再说要我放弃和你在一起的时刻，放弃这个多年来我盼望已久的时刻，我不愿意这样。所以我一秒钟也没犹豫：我只拿了条围巾披在晚礼服上，就走入外面雾色朦胧的夜中去了，不去管那件大衣，也不去管那个对我关怀备至的好人，多年来我是靠他生活的，而我却当着他朋友的面让他成了个可笑的傻瓜，令他蒙羞：他多年的情妇，一个陌生男人吹个口哨后就跟着跑走了。啊，我内心深处非常清楚地知道，我对一个诚实的朋友做了多么下作恶劣、忘恩负义、卑鄙无耻的事情，我感到我的行为是荒谬的，由于我的痴心妄想，使一个善良的人蒙受致命的创伤，我觉得我在把我的生活彻底撕裂——可是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再一次亲吻你的嘴唇，想要再一次听你温柔地对我说话，友谊又或者是我的存在根本无法与这种急切渴望比较。我就是这样地爱你，如今一切都已了却，一切都已过去，我可以把这话告诉你了。可我相信，如果是你召唤我，哪怕我已经躺在临终床上，也会突然拥有力气使我站起身来，跟着你走。
门口停着一辆轿车，我们坐车去你家。我又听见你的声音，我又感到你温柔的贴近，我也就像从前一样沉醉，感到天真的幸福。相隔十多年来第一次重新登上这楼梯，我如何——不，不，我描述不出来，在那几秒钟里我对所有东西的双重感觉，逝去的岁月还有当下，而在一切和一切之中，我只感觉到你永恒不变。你的房间变化很少，多了几幅新画，还有几本书，有的地方添了几件新家具，可是一切在我看来还是那么熟悉。在书桌上放着花瓶，里面有几支玫瑰花——那是我的玫瑰花，是我前一天在你生日派人给你送来的，以提醒你一个记不得的女人，你认不出她来，即使此刻她就近在你眼前，手握着手，嘴唇与嘴唇相接。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Last encounte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