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染》北望云梦

3、百草离离

　　杜若依旧在窗前翻着医书，不染则坐在药柜前配着草药。午后的阳光从窗子照进来，默默无声中渐渐把屋子温暖。窗外不时有鸣虫长嘶几声，转而又静下来。
　　杜若翻着书却并没用心，他隐隐有些担忧，抬眼看看那边的不染。她仍是那般恬淡无忧，阳光照在她身上，投在地上的侧影正是个年华正好的少女了。她不是那种让人一眼惊叹的美人，却有一种静好默默地流淌出来，让在她身边的人都不好高声惊扰。
　　这份娴静美好却在仲夏即来时让人有些不安了。杜若抬头望望窗外的山峰，那山的脚下是乌衣谷，冥谷里乌衣卫的所在。从那里要整整翻过一座大山，才能入得百药谷，可杜若却觉得，这山不够高，这谷不够深，百药谷离乌衣卫太近了。

　　一片青笺传来只消一天一夜----亲卫大选。

　　齐满山瞅瞅杜若，一脸的心下了然。杜若暗瞥了眼不染，心里的不安渐渐清晰起来。可能去谷主身边的人，百药谷里齐满山不会去、杜若不能去，那，就只剩不染了。
　　想不到躲过了青颜卫，到底还是留不住。
　　杜若眉头紧锁，不敢再看不染，转身出药堂。提起酒坛去了溪边，这回坛里的是酒。
　　满枝粉白娇红依旧，过长的花期让人觉得这棵老桃树有几分妖邪，仿佛它是慢慢耗着精力等不染出谷的那刻。杜若见它这样盛重的送别，竟觉得是这老妖树大有一别难再的感怀。

　　那夜，杜若醉得不省人事，连不染走时，他都没睁眼。齐满山看看他，又望望乌衣谷，深深地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块系着红绳的小石头，挂在不染的脖子上：“这石头要藏好，我也就只能送到这儿了。”齐满山说着说着竟红了眼。
　　不染把石头放到衣下，默默地看着齐满山，又将目光停在杜若身上，久久才移开。转身跟着两个乌衣人出了百药谷。

　　其实不染并不清楚什么是亲卫大选，只听齐满山不清不楚地提了两句：冥谷谷主身边的亲卫是从各谷中选出，大体也就是这大选的意图。可看杜若和齐满山的样子，似乎又不是那么简单。不染一直长在百药谷，最远的一次只到过青颜卫，心思单纯，任她如何想，也猜不出究竟会有什么事让杜若和齐满山那般反应。
　　等到了乌衣谷，远远见到来接她的人，不染心中咯噔一下，也难安稳了。那人云鬓媚眼，正是不染当年拜过的师傅----月凝眸。
　　确切的说，月凝眸不是来接她一人，而是聚到乌衣谷来的所有妙龄少女。月凝眸看到不染时，颇感意外，旋即轻一笑。
　　不染见她这般一笑，恍然忆起当年在青颜卫的情景。那些往清澈瞳眸里添些媚色的法子，当年懵懂，如今想来却着实庆幸自己不会说话。

　　月凝眸身后跟着几个女子，皆是明眸皓齿鲜妍动人。一个个都瞪大眼睛望着不染----冥谷里从衣着便能辨出身份，乌衣镶红是赤鸩卫，镶青色是青颜卫，玄黄边是玄铁卫，通身乌衣的便是乌衣卫。可不染这一身白衣，腰束青带，是哪一卫？
　　“百药谷的人也随我来。”月凝眸对着不染道，脚下不停已转身走了几步。其余人对视几眼，面上带疑，不言不语地跟过去。
　　不染颔首跟上。

　　“青卫大人，一切准备妥当。”不染随在一行人最后，看清前边来人中各个山谷皆有，尤其以青颜卫居多。听得这声“大人”，不禁心下暗问：青卫大人月凝眸尚在，还选青卫？
　　“乌衣卫童恣…”不及不染多想，那边开始唱名。
　　“青颜卫景韵…”
　　“青颜卫苏落霞…”
　　不染暗暗听着，听出这唱名也是依照十六卫顺序来，想来自己百药谷应在最后，于是松闲下来，心里倒觉着这唱名的男声颇好听。
　　“百药谷齐不染…”不染一愣，何时她添了个姓？她寻思着这名字，其他人也正念叨着“齐不染”“百药谷”。要知道冥谷十六卫皆是山谷名，乌衣谷、青颜谷…只有独成一家选得亲卫常伴谷主身边，才能在众人面前把“谷”改成“卫”字。而今报出个百药谷，众人这才想起来，冥谷十六卫这么些年却只有十五卫，百药谷从未出过亲卫大人。
　　思及此，众人都似笑非笑地看住不染，拿目光好好嘲笑一番。连不染身后的两个随侍神情都轻慢了不少。不染不自觉往后挪了挪步子。

　　“下面，我喊谁的名字，应一声然后跟拿着你名字的随侍进哪间屋。”男声又起，不染觉得有些不安。
　　“齐不染…”这回却是从百药谷开始，“齐不染…”不染从人群里往前窜，那男子又喊了几声，她才走到跟前。
　　“你是齐不染？”
　　不染点点头。
　　“如何不答应？”不染看看跟前这男人，面相清秀却细眉倒挑，“先前就说了，喊你的名字，要应声。这里是乌衣卫，要知道规矩…”
　　“她说不出话，她是个哑巴。”一直没作声的月凝眸看他似还要训下去，懒懒地出声打断。
　　“啊？哑巴！”不知是哪个惊呼了一声。冷冷静静的场地上这声“哑巴”格外刺耳，不染心里猛地一缩。
　　她从没这么直白地被人称过“哑巴”。齐满山和杜若平日里有意无意绕开了这个词，就连“锯了嘴的葫芦”，“吃哑巴亏”这些话都是小心翼翼地避开着，深怕言者无心，不染听来伤心。
　　片刻安静后，周遭渐渐嘈杂起来，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却能直觉里面都有“哑巴”“百药谷”…低声低语地嗡嗡声从不染耳朵里放肆地压过来碾过去，还有各样的眼神。不染从没这么畏缩过，张皇四顾，却没有杜若和齐满山的影子，又找了几圈才回过神这是在乌衣卫。她慢慢低下头，要不是她心里死死地揪着自己，只怕这时候她脚下都退到外门门槛了。
　　不染赶紧压下眼帘，竭力稳住自己数着步子走到随侍跟前，飞快地抬眼看了自己的名字，深怕眼里的泪掉出来。

　　再如何也熬到了第二日，不染早起静坐了半晌却没有听见人来叫。
　　“这屋里怎么还有人？”一个随侍正巧扫到不染房门口，突然记起，压低声音冲同伴说道：“那个哑巴…”
　　那同伴一听这个来了劲头：“也是，哑巴怎么拜见？难不成在大殿上‘阿巴阿巴阿巴巴…’”其他人看他学的样子嘻嘻低笑，“学得真像！八成你上辈子也是个哑巴吧？”那人看有人搭腔，更加卖弄：“你知道什么，是青卫大人亲自开的口，不让她去…”
　　“也挺可怜的…”有人跟了一句。
　　“可怜什么，我说她就是自找的。”学哑巴的那人轻蔑嗤笑，“明知道自己是个哑巴，还巴巴地跑过来选亲卫，这不是自己找不待见吗？”
　　不染搭在门栓上的手在抖，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推门出去，还是蜷回屋里？悻悻地收回手，不染不知道如何去面对这些人，还是躲起来比较好。
　　不染的泪在眼框里打转，她从未对任何人不好，在她看来只要对别人友善，别人也一定会对她好的。从前在百药谷是，在这里就不是了么？
　　不染终于吃到了说不出话的苦头，这种苦吃得无缘无故，而且还说不出来。

　　她想杜若和齐满山了。

　　等到了夜里，只剩她一个人，不染抱着被子咬紧牙，狠狠地哭了一回。直哭到月上中天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梦里杜若竟真的到了她跟前，抚着她的背默默看了她好久，说了五年来最长的一句话：“在这世上，能默然不语其实也是一种幸运。”
　　不染的泪又吧嗒吧嗒落下来。
　　杜若突然伸手一把揽住不染，在她耳畔轻声唤道：“不染…你要学会保护自己，让他们欺负不了你，你不会一直在百药谷，出去就要保护好自己…”

　　窗外一阵清风扑面来，将这句悄声话吹散在了冥冥夜色中。不染似乎从中感获了什么，心中浸染的不再只是悲伤和惧意，隐隐生出些坚硬的东西。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就觉得在胸中跳动的心勃然有力，竟然有一点点期待明天的到来。怀抱着杜若的话，不染嘴角含笑地沉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黑甜，不染醒时阳光明媚，也不知睡了多久。

　　“如何少了一人？”不染对此时门外的声音格外敏感，嗖地一下坐起身。门外问话的似是个老者。
　　等了片刻，才有人小声回道：“青卫大人说那姑娘是个哑巴，未曾拜见。”
　　“哑巴？”老者声音往上一扬，吓得回话的人赶紧解释：“是的，颜管事唱名发现的，在场的管事、随侍…哦，对了还有青卫大人都知晓；是青卫大人亲口交代不用去拜见…”
　　“是我说的。”正是月凝眸，听声音是刚进门。
　　两边静默片刻。老者似乎缓了口气说道：“不去大殿拜见谷主，就当选不得亲卫…”
　　“那就打发回去！”月凝眸抢道，言辞颇无顾及。
　　老者有些不悦：“回不回，回哪里，还不是青卫大人你说了就算的。”这话一字一字说得极重，月凝眸半天没言声。
　　“若真是资质愚钝，又说不了话，那就送到勾栏堂去…”老者得了上风，不急不缓又说。
　　月凝眸冷哼一声：“去不去，去哪里，也不是你赤卫大人说了算的！”
　　老者冷了很久才把方才激动的声调恢复正常：“她是哪一卫的啊？”随侍小心答道：“是百药谷的。”
　　不染将门推开一点，从门缝里看出去。那赤卫大人并不像他的声音听起来那样老，他捋着一撮青黑胡须又说道：“百药谷向来人丁不旺，就送来一人，更何况又是他…”话说到这儿似乎特意顿了片刻，转而话锋一变：“选不选都应当是亲卫了！”
　　月凝眸刚要说话，赤卫又抢道：“此次谷主下令增设百草卫，莫非月大人不赞同？”
　　月凝眸把嘴一抿，扭偏头。
　　“来人，去请姑娘更衣，准备拜见谷主。”
　　门后的不染冷不防立马就有人推门进来，急撤几步，懵懵懂懂间被人推出房。

　　接下来的事情，不染仿佛是在作梦一般，进了大殿，拜见谷主，授了印玺，被人恭恭敬敬得唤作“百草卫大人。”
　　不染不明白她如何从一个“哑巴”一跃成了“大人”，不明白为何月凝眸想把她打发回去，不明白为何赤卫这般向着她，总之，她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旁人可不管她明不明白，拉着她四处走动，十五亲卫、十六谷的管事、赤鸩卫少主……兜兜转转间不染也渐渐知道了些事情，比方说十六谷管事都披着大大的斗篷，专负责谷中新人培养，就像云娘；十五亲卫都是以头一个字再加“卫”，比如青卫、赤卫，只有不染是“百草卫”；还有此次的亲卫都是为少谷主所选；谷中除了十六亲卫还有更更厉害的五位上君大人；另外赤卫大人和青卫大人从来都有过节…

　　不染皱了皱眉头，原来百药谷外面的世界这般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