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染》北望云梦

23、循循善诱

　　少谷主为蓝一山守孝，这是冥谷里从未有过的事。谷主命白廷前往冥戒寺，三年之期改为三月，深居寺中清斋寡欲，以示哀思。
　　三月之期不长，也不短。白廷才入冥戒寺七日，便有上令下达十六谷。冥谷接连应下三桩大事，十六卫各管事、亲卫、少亲卫皆往乌衣谷领命。

　　“共谋楚国小定南侯！” 老定南侯只有杜若一子，自自然然杜若袭了爵位，世人为区别二侯，便在前边添了个“小”字。大殿上尖细的嗓音把不染惊得一个激灵，她记得少亲卫大选时就是这位颜管事唱名。
　　“乌衣卫管事官西去接上令…”颜管事将轻轻薄薄的一卷杏黄绢小心放到了官西去手中，随即摊手请道：“请主令点将…”
　　冥谷上令中但凡有“共谋”二字，便非一人行动，皆称接令者为主令，主令可从谷中十六卫挑选得力之人相助。官西去双手托着上令，面色沉峻，回身细细扫视大殿一遭。其实此类大事，在授上令之前都会告知主令，让主令有充足的时间来考虑人选。官西去此番动作不过做做样子，可当他的目光扫遍大殿回到原处时，却冷在那里仍不动声色，似是而非地屡屡将眼睛擦向大殿偏角，那里站的正是百草卫齐不染。
　　不染心中本就有些忐忑，杜若之事她隐隐早有预感，可是来得如此之快，还是叫她难以周全应对。心就仿佛从高处落下虚慌了一下，紧接着便七零八落地乍跳起来，任她如何按捺平复就是停不住，缓不了，紊乱的心跳把她的脸烧得渐烫。

　　“乌衣卫杜南桥、青颜卫亲卫月凝眸、赤鸩卫少亲卫蒙复…”谷主突然出声点道：“赤鸩卫管事荣涅…”不仅是谷主点到的人冷不丁措手不及，就是旁的人也心中咯噔一声，这点的皆是些什么人！
　　不染听闻这几个名字，只觉得方才还欢乱的心，猛地从热烫的火炉骤然掉进冰窟窿里，停了两拍。座上的目光仿佛无形神在的风雾，犹如隆冬里的一丝幽风，嗖嗖地压到头上，她不自觉一缩，赶紧垂下眼，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怯什么，惶惶不晓得把目光落放在何处才自然，只得垂首牢看脚下青砖。

　　“你四人助官西去。”谷主这句话一字一字吐出，听得不染竟有几分心惊肉跳。颜管事等官西去等五人出列授命，不慌不忙展开第二张杏黄绢。“共谋衡山派医魁谢帖。”
　　接下的当真是大事！殿中人暗暗掂量，此番领命真真算得上是领了生死牌。谢帖其人是连不染都知晓的人物，与谷中聂可并称正邪医毒。十年前其兄死在聂可手下，谢帖为报仇潜心十年，修得一身医术，扬言专破聂可邪毒。
　　“赤鸩卫亲卫聂可接令。”颜管事果真叫出聂可，“请主令点将。”
　　“既是医家之争，我冥谷百草卫不正是医家弟子嘛！”聂可未言声，突然跳出个黑瘦的老头儿，也不知是哪一卫的管事亲卫。
　　不染满是鄙夷地只瞥了那老头儿一眼，反而去看聂可。如此拙劣的伎俩，何必还当着这么些人的面使出来。哪个不是心知肚明，聂可做了十多年的亲卫，哪里找不出一两个托儿，想借此良机灭了杀侄仇人，直接点名即是，她不染定爽爽利利领命。
　　“不妥。”岂料聂可全然不理会不染微色，上前一步阻道：“百草卫虽是医家，但不晓武功。谢帖不但医术了得，一身功夫也深不可测，此行凶险，有不通武艺者前去，恐怕于事不利。”
　　聂可毫无遮掩地一番话倒叫让人吃了一惊。赤卫大人不再多言不染，转身去挑选亲卫助手，全然没有难为或是冷淡不染的神情，仿佛他二人之间就从未有过何仇怨。
　　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莫非聂可真系君子？不染暗暗好笑，他若是真能以直报怨，怎会明知晓是自己杀了他侄儿的情况下，还伤童恣、杀云娘！
　　果不其然，颜管事刚揭开第三张上令，聂可一句“少亲卫确需历练。”便把不染推进了吴国境内。她与玄铁卫少亲卫前往吴楚边界盗取吴国平阳公主印章。这两个少亲卫都不晓得盗取这个印章有何用处，不过既不用面对冥谷上君也不用对付衡阳医魁，两人没怎么踯躅就提着包袱进了吴楚交界处的东阳城。

　　玄铁卫少亲卫名叫铁铮，虽是少亲卫，年纪却同齐满山一般大小。不染实在不好意思直呼其名，模模糊糊叫一声铁卫。这位比亲卫还老的少亲卫却是个十分活跃的主儿，一路上上树掏鸟窝、下水捞鱼，真真难为了他一把花白山羊胡。
　　不染无奈地叹了口气跟上前去，看天色已不早，问道：“快到了么？”
　　“就百十来步，翻个跟头就到了的事儿。”铁卫笑呵呵答道，拍了拍胸脯，往前边一指，果然见着飞檐高楼，那是先吴王为王后修的行宫。吴楚两国历来有姻亲之好，这位先吴王的王后便是楚国公主，在东阳修建的行宫正是面朝楚国。大约能给不能迈回国土的王后一点眺望的慰藉吧。
　　铁卫爷爷这一个跟头翻了整整一夜，吴楚多山，看着不远，走起来却是翻山越岭，不染心里直把这铁卫埋怨了不下千百遍。早听她的也好了，先找处地方歇歇脚，等明日再上路，反正这位吴国公主已经在行宫滞留了将近半月，实在不赶这一天两天。等二人翻过山头，往山下走时，天已蒙蒙亮，行宫里有了早起的响动。
　　“哎…”铁铮讪讪一笑，“正好天亮歇歇，等天黑了再探虚实。”
　　什么叫“正好天亮歇歇”？！不染觉得有必要重新认识一下这位山羊胡少亲卫，看他从包袱里翻出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不染不动手，睁大眼看着。
　　“嘿嘿，丫头，没看见过这个吧？”铁铮又露出“一个跟头就翻到”的笑，“这可是易容的家伙，就凭我这一双手，想把你变成谁就能变成谁！”
　　不染不自禁挑了挑眉。
　　“咋还不信啦！”铁铮鼓起眼，气呼呼地说：“你等着瞧好了！”说罢又从包袱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锦盒，打开来里边却放着几粒米粒大小的冰块。“我知道你善用毒，这是给你准备的！”他的山羊胡一翘一翘，倒有些可爱，随手把锦盒盖严，递与不染，“把你的药放在冰块上，等冰化了药也就散开了。”不染听完眼前一亮，对先前腹诽有些不好意思了，连忙小心接下盒子，对铁铮大大地一笑。
　　笑得山羊胡翘到半空半天才回落，“你这丫头不言不语，瞧着挺斯文，咋笑得这么白牙森森的？”
　　不染瘫下脸上的笑，忍气埋首。
　　虽然铁卫爷爷言行有些不靠谱，但是相处起来十分愉快，而且相当照顾不染，夜探虚实这等辛苦活儿愣是没让不染沾边儿。
　　不染每日等在行宫后山上，琢磨那套易容的工具，再有铁卫点播几句，等铁铮将行宫情况摸透，她也能换个头脸出来吓吓人了。
　　“丫头，自打头一眼看着你，我就晓得，你必定是个极灵透的丫头。”铁铮被吓得半天才回过神，又埋下头边画行宫地图边说：“就你那双眼睛…啧啧…就透着心呐！看你不声不响的，心眼儿坏着哩！”铁铮依旧埋着头，“要是生在寻常人家，有个把兄弟姊妹，一准被你捉弄得成天哇哇哭哩，鬼着呢！”
　　不染听他叨念着，觉得十分亲切贴心，仿佛自家老爷爷又爱又恨地数落最疼的儿孙。若是生在寻常人家，有个把兄弟姊妹，她真会使鬼点子么？她不知道，这亲昵的话如一剂温热毛巾湿敷到她心上，如若真是寻常人家…她有些怔忪住了。
　　铁铮觉察出她半晌没言声，回头看了一眼，叹了口气道：“人间的这些事，说也说不清呀！若丫头你真是生在寻常人家，杜若定不会放你出侯府；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你又怎会认识他呀…”
　　这话不染听得一跳，自从乌衣谷出来，她就一直有些惴惴不安。面上无二，心思却是九曲回环，不自觉就想到杜若身上去，既惦念着，又告诫自己硬起心肠；既有几分担心，又有几丝庆幸这是彻底斩断藕丝的大好机会；既想再见上一面，又觉得从此不得再见才好，总之是自己的心思在相互攻谄。
　　“年纪轻轻，老藏着心思，不怕憋坏喽！”铁铮已一个过来人的口气劝道：“缘分这两个字咋解？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两人看对眼了，那就算缘到了，再往后如何，就要看着缘有几分了。足了，就是缘分（四声），不足么…”铁铮的话一股脑地往外倒着，“缘分（一声）！”
　　不染不做声，听他说。
　　“人事万变，哪有那么多圆满的事。不管是好是坏，过去了就别再回头，要不被人瞧不起，就是你自个儿也会瞧不起自个儿！”铁铮心直口快，“就拿杜若这事儿来说，我瞧着丫头你就走得对，这事儿也就算了结了。当初你跟他一起出冥谷，就算是把事情做到家，把这个缘字做足份儿了。你走，他也没拽着拉着不让你走吧？”
　　他随口一问，把不染问的一怔。
　　“那是他自己也想明白了----你们俩有缘无分！拖着也就是一时不甘心，丢不下手罢了。都到而今这时候了，他就是要找要寻也早该寻着了…”
　　铁铮直直白白的话如同戳中不染七寸，把她心里那残存的反复侥幸轰然撕扒开，毫无遮掩的暴露在青天白日下。
　　“而今冥谷和楚国的情形，若是而后你们再见，他能手下留情，放你一马也就算是够情谊的了…”铁铮突然回过头，有些痛惜地说道：“丫头，别再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