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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祭祀与神明(关于神明) ...

  •   神明是没有名字的。

      诞生自人类情感的他,与那些诞生自花草树木天地星河的神一样,自有意识以来,只是虚无缥缈的神识而已。时间的意义不过是他逐渐壮大起来的识念。而与那些天地之灵中诞生的神不同的是——他要更加活跃,智识思维更加接近人类,也更加喜爱揣摩人类。

      在纷杂涌入的情感中,有一道好奇充斥着探究的意味。这样的情绪非常少见,往往好奇之后隐藏的是敬畏,而好奇下的探索在他漫长的记忆中,约莫只有过七八次。过往的几次他还太弱小,这次他有足够的力量去探索,他想看看这样稀有的情绪背后有什么。

      顺着那道探究的情感回溯,他看到一个灰白的影子,看不清脸,但这给了他一个具象的参考。可是没有脸似乎有些奇怪,这样想着,在众多的情感中拼凑出一张脸。

      这是他有意识以来,第一次显出身形。他看到面前的人震惊的表情。

      奇怪,他分明是顺应对方的情感而来,怎么好像不受欢迎?疑惑之余,力量不足以支撑他长久的显形,索性顺着对方的意思散去。

      不甘心的等了十天,积聚了足够的力量再次具象在对方面前,有一瞬间察觉到对方的喜悦,然而迎接他的依旧只是“请不要再来”。这无疑激起了他的兴趣。

      神明在不断的探索中学会了分辨人类的情感,这其中有喜怒哀乐,有悲欢愁苦。细细分辨后,他选中了喜悦,一种让他十分舒畅的情感,而源于喜欢和爱的喜悦,让他无比渴求。

      面对那个发出探究意味的人,他渐渐改变了态度。他不太明白,分明来自对方的情感就是想要见到自己,就是喜欢自己的,为什么总是呵斥自己走开。他毫无保留的说着“喜欢”,只是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他其实并不懂得喜欢,不懂得爱。

      但这并不影响他利用自己的力量控制人类去探究,控制他人也不过是一项实践罢了。

      樵夫的女儿很单纯,他甚至没像往常那样出力去控制,只是几句暗示的话,便让那姑娘去祭司面前说了那些话。本以为会与以往一样,被识破后被赶走。可这次,他感觉到了对方心中强烈的欲望没有再被压制下去。第一次,靠近那个温暖的身体没有被推开,他感受到自己的喜悦。

      他听见对方问他名字。他不明白,他哪里会有名字呢?明明对方很清楚,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呢?可是来自对方心中一股强烈的执着让他放弃了解释。

      远远地看见书案上摊开的书卷,是《论衡·书虚篇》。他听见自己说:“那就叫书虚吧。”

      人类的情感真的很复杂很有趣。

      明恒压抑许久的情感一夕释放,让书虚无从招架。即使经过几个月,他已经可以有更长的时间显形停留,可明恒的疯狂攫取,还是让他一度感到一片空白。

      但这一切于书虚而言,是极致的喜悦。是他一直渴求的喜悦,他顺从明恒的愿望去回应着。

      手停在明恒的左胸,感受心脏快速而有力的跳动。书虚被矛盾的爱意缠绕,察觉到明恒的迟疑与纠结,于是将他心中的话复述了出来:“你可以爱我的。”

      书虚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自从他拥有了名字,在明恒一次又一次的呼唤中,似乎在逐渐远离那个神明的身份——就好像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人而已。

      书虚近来颇为苦恼,长久的显形让他的力量难以为继,可明恒要他留下。这时,便不得不承认,他永远不会是一个普通的人,他需要那些情感来维系自身。城中的集市、酒肆以及勾栏,鱼龙混杂,他乐于去那些地方,可以获得各种情感作为自己的养料。

      神明的诞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拥有的力量也无不是一点一滴的积累,细水方可长流。然而这些书虚不懂,他不知道在他疯狂的汲取自身所需时,会为这座城带来怎样可怕的后果。

      直到他再次抱着明恒时,明恒没有回应他,而是问起他的来历。书虚在明恒挣扎的情感中,看到他心底埋藏的不愿相信的真相。书虚忽然就意识到,明恒又要赶他走了。

      书虚是很难过的,他将自己的神念附在明恒身上,以期对方呼唤他时能第一时间赶来。其实他不需要这样做的,即使有再多的情感涌向他,他也能第一时间分辨出属于明恒的那份。但他还是这样做了,也许是留恋真实存在过的温暖。

      再回到无形无质的状态,书虚开始不习惯起来。他期待着明恒会需要他,然而留下的那一道神念迟迟没有听到明恒的声音,虚无的时间便显得那样漫长。

      神殿附近住着一位漂亮的少年,书虚喜欢他房间的窗,正对着神殿的正门,每天早上明恒都会出现的地方。于是在一段时间没能得到明恒的呼唤后,书虚将自己的神念融进少年的意识,然而神明所拥有的强烈情感瞬时便将少年的神志抹杀。书虚有些意外,但并不在意,不过是与自己融为一体罢了。

      他以少年的身份生活在城中,每天最为喜悦的事便是早早守在窗边,看一看自己的祭司。

      拥有了一具身体,也不再需要额外的体力,书虚不那么常去人群聚集的地方了,他开始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足不出户地守着窗子。

      少年的父母不知他为什么突然沉寂起来,分明曾是喜爱玩闹的孩子。他们问了大夫,却没能有所改变。茫然之时,一位云游道长听说此事前来,却告知他们家中有邪祟为祸,他们的孩子被邪魔夺舍早已死去。

      书虚对外界发生的事毫无所觉。在一早开窗时被迎面而来的飞剑刺中,那剑上似乎有很强的力量,他被强行赶出身体,接着是一道无形的牢狱将他困住、镇压。

      恐惧的感觉袭来,就像明恒坚定地赶他走时一般。

      很痛。

      虽然没有身体,但书虚却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楚。

      他无法喊叫出声,也不知该如何抗衡,他只是想看看自己的祭司,什么都不做,只是看一看而已。

      为什么连多看一看的愿望都不被允许了呢?

      无形无质的书虚在迷惑不解中消失,在消散前也没能再见到明恒一面。

      那天早上,明恒根本没有出门。

      雨下得很大,犹如天河倾泻。泥泞的路边,有个瘦小的孩子蹲在屋檐下瑟瑟发抖。他轻轻皱着眉,寻常他直觉很准,去的那条街道一定是最人来人往、收获最多的。可今天……不仅街上无人,更是一场豪雨,头顶的屋檐很短,根本无法帮他遮挡住雨水。

      孩子望着茫茫雨幕,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雨声仍不绝于耳,可身上再没有雨水沾染。睁开眼,看到头顶瞧不出材质的鸦青色伞面,伞沿的雨水汇成瀑布般落下。

      不可思议地看过去,然而宽大的伞面遮住了他的视线,目之所及只有浅灰色的长袍与上面珠贝螺钿的装饰,细碎繁琐却精巧别致。这一定是神仙才会穿的衣袍吧!

      “伞你拿着,去找个地方避雨罢,不要在街边淋坏了。”犹如天籁的嗓音。

      孩子拿着伞想要去看那人的容貌,却只见到衣带翻飞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雨幕之中。

      雨水太大了,孩子抱着伞却仍是难行,地上的泥泞将他绊倒,一整天未曾进食的肚子适时抗议,他爬不起来。

      一把伞无法拯救孩子的寒冷和饥饿,男孩终于昏倒在原地。

      再醒过来时,男孩被一位自称九州使的人照看着,没有看到那把伞。

      那个人一定一定是神仙!不然就是我在做梦了!男孩这样想。

      中原战乱,生灵涂炭。

      男人沉默寡言,好似心中有万千愁绪。与难民南迁时,遇事既不出手相助,也不寻求帮助。

      难民无不是愁眉不展,然而心中多少对逃到南方抱有希望,总也不算是完全绝望。

      越过云梦大泽,蛮横的兵甲绝了踪影,近百人心中大石落地,终于松了一口气。在附近寻到一处平原沃土,逃难的行程终于进入尾声。

      领队的中年人来问男人晚上是否要来参加庆典,清楚地看到男人无波无澜的瞳孔猛地缩了一下,疑惑之余听到男人低哑的声音说一定会来。那声音听来似是许久没有说过话一般,转身时听见嘶哑的声音喃喃地说了一句“他曾经很喜欢”。

      人们的情绪总是会相互感染,欢快的人群让这个沉默的男人也不自觉地挂上极浅的笑容,旋即又想起什么,神色明灭不定。

      “大哥哥,你真好看,这个送给你!”在男人出神时,才垂髫年纪的小姑娘手里攥着一把凌乱的野花站在男人面前,有些怯懦却大胆地说着,将手里的花递上去。

      男人很意外,半晌未动,那小姑娘也不走,终于将女孩手里的花接过来,却没有说话。

      “大哥哥,你叫什么呀?”小姑娘明显受到了鼓舞,并没有离开。

      男人不慌不忙地将手里的草枝花叶理顺,编出一个漂亮的花环戴在女孩的头上,笑着摇摇头,站起来走了。

      隔日,一叶孤舟沿江而下。巴陵怒放的桃花,南平两岸的猿声,金水幽森的竹林,扬州锦绣的繁华。最终,一望无际的海面。

      河舟入海,自然是抵不过惊涛骇浪。舟上的人面对风暴却释然地笑了。

      苦涩的海水没顶时,眼前却是一张漂亮的脸,笑着对他说:“回家吧。”

      他伸出手,在心中笑着说好。

      睁眼时,模糊的视线中是一道灰白色的影子,有些眼熟的花纹。

      “你醒了?能说话吗?要不要吃点东西?”很温柔地女人,手里是一晚温热的米粥。

      这个女人的衣袍与书虚的真像。书虚……书虚在哪呢?这里是什么地方?

      “不会说话吗?”女人怜悯地看他,“师弟看见你漂在海面便将你救上船,我们正要回宗门,你是遭遇海难了吗?别担心,宗门的船很结实,一定能把你安全带上蓬莱岛。”

      宗门?海难?蓬莱岛?这么说,他还活着?自嘲地笑一下。

      “我是明恒。”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嗓音,让他自己也怔愣一时。

      女人没再追问,有什么事大可等人恢复了再说,只是叮嘱对方好好休息便放心地走了。

      明恒望着船舱顶,在沉寂的海面上不断回想着小城中的过往。

      书虚很喜欢看人类的书,听说在极东之地有无尽的大湖被称为海,还曾想着要他一起去看看。那时他是怎么回应得来着?好像是笑笑,然后捏了一下他的脸,说他不切实际。

      现在却在海上漂着。明恒毫无感情地想着,这大约是人们所谓的世事无常,连自己都没能算到。

      心在抽痛。这一年来,想到书虚时,不仅没有因为时间的消磨而淡然,反而更加磨折心志。纵然知道他不会再回来,却忍不住在心中不停地呼唤书虚。

      那个女人的衣服与书虚有异曲同工之处,也许那个女人的宗门能帮自己找回书虚也不一定。明恒想起那女人的衣袍,不可抑制地产生强烈的希冀。

      身心皆疲使他终于阖眼沉沉睡去。

      是谁在呼唤我?迷蒙之中,一切都是混沌的,唯有被期待的感觉清晰明了。

      这感觉很好,可他想要回应却毫无办法。不多时,期待的感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深重的思念。思念时而寒凉时而温暖,那其中闪现着各种画面,辨不清,分不明。

      混沌之中不时传来呼唤,更多的是悲伤,极少数时候会有欢喜的情绪。

      渐渐的,思念之中的画面开始清晰。

      偌大的厅室中,漂亮的男人笑着扑上来;书案一旁,拿着书卷的男人偷偷瞄过来,被发现后展颜一笑;锦被之中,白皙的皮肤染着红晕,面前的人媚眼如丝;晴空之下,满身血污的少年躺在石板铺就的地面……

      那些零碎的画面让他有熟稔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注意到呼唤他的声音中,使用的代称是书虚。书虚是谁?是我吗?那个呼唤的声音,是在喊我对吗?

      突如其来的明悟。那些熟悉的画面中,无一例外,都是他。是他无意中留在明恒身上的神念,在明恒的遮掩下,自道士眼皮下留住了他的存在。他看到的那些都是明恒的记忆——全部都是关于他的记忆。

      “太一神宫对很多蓬莱弟子也是特定时间才能进的地方,明公子竟能得到准入允许,想来很不简单。”一名引路弟子将明恒带入大门,接着说道,“在下不打扰明公子了,请。”

      明恒友好地笑着道别,转身的刹那收起笑容,打量着大殿。

      屋顶挑高,是多数庙宇神殿的一贯做法,但不同的是屋梁以船浆为饰,将挑高的威严直落进深海,殿中平添几分神秘。

      明恒不懂书虚为什么喜欢这里。

      不等他问出声,便听到心中那道神念回答他:这里很好,有近千年来留下的愿望。

      明恒宠溺地笑一下。

      察觉到书虚的存在,是在明恒抵达蓬莱月余后。由于无法接受蓬莱没有书虚这一事实而在绝望之中走入海中的明恒,没有外部环境的扰乱,忽然听到心里出现一个弱小的声音,在对他诉说着思念。那熟悉的感觉,让明恒猛地跃出水面。

      那之后的又一个月,明恒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偶有蓬莱弟子经过,会听见屋内的人感情真挚的诉说着过去,但那屋里分明只有一人。蓬莱的人担心他因为多次的溺水而出现后遗症,认为他出现了妄想。

      但那些日子,是明恒一年多来最为快乐的时候。他的书虚还存在!只这一条,便抵过他半生喜悦。

      脱离祭司的身份,明恒没有了道德责任的枷锁,满心便只剩下爱意,凡事无不顺从书虚,只求他能恢复起来。书虚说太一神宫很好,对他恢复有帮助,于是明恒便仔细打理自己后去见蓬莱道宗宗主,以衍天宗弟子的身份并通过贞卦卜筮获得了允许。

      书虚自然是开心的,于是他说起那座小城中的少年,他曾拥有过“身体”,而不会消耗自身的力量。

      明恒如往常一样,对书虚的提议照单全收,坐在太一神宫的屋梁上看着下方来去的蓬莱弟子,毫不在意地说:“既然如此,就从这些人里挑一个。只是这次别再叫多事的人发现。”

      清晰地感到来自书虚的快乐,明恒想,大约自己也陪着书虚堕落了吧。

      蓬莱弟子近来不止在太一神宫见到明恒,整座蓬莱岛的每一处,都有明恒的足迹,唯一不变的是不论在哪,明恒总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自言自语,目光总是落在几个身材样貌都十分出色的弟子身上,让众弟子心里有些发毛。

      明恒在蘅芷苑附近与一个看起来约莫弱冠的弟子搭话,说是头疼想讨些药。那弟子不疑有他,带着明恒进药房为他抓药。

      一连几天,明恒总是来找这小弟子拿药,偶尔会聊起他的身世。慢慢知道他不是岛上居民,不过是上岛学医,家里人倒也放心,偶有来信却并不催他回家。

      其他蓬莱弟子见过明恒的奇怪举动,都担心那小弟子遇到什么危险。可那小弟子却觉明恒人好也温柔,便不将旁人的话放在心上。后来有个女人说,许是缘分,是他看见明恒漂在海里才救下人。虽说明恒时常昏迷到底没见过他,冥冥之中或是有必然也说不定。

      明恒极力凑近那小弟子,让书虚有各种各样的机会感染对方的思绪。蓬莱岛上不比偏远小城,书虚也不是全盛时期,他们都不敢一蹴而就。

      书虚终于完全的占有了小弟子的身体,在他消散两年后再次拥有了身体。原主人的记忆与情感无一不被吞噬,没有一个人察觉到异常。

      “明恒,我回来了。”书虚苏醒后只是很平静地陈述一句。

      容貌、声音,完全不一样了;但口气、眼神,又完全一模一样,犹如三年前。

      明恒无法抑制地颤抖着双手拥住面前的书虚,叹息般地将头埋在对方颈侧。

      书虚环抱住明恒,觉得颈窝有些潮湿,轻轻推开对方想要看看明恒的脸。

      明恒抬起一只手盖住书虚的眼睛,深深地吻下去。温柔细致,饱含珍视。

      书虚感到明恒心中强烈的感情,却一句话也说不出,索性闭眼享受。

      直到此时,明恒终于承认了这件事,极为轻缓的说道:“我的神……我爱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祭祀与神明(关于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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