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祭祀与神明（关于祭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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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司大人，我有疑惑。”总角之年的小姑娘毫无畏惧地拉着紫金缎袖子，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得颇有求知欲。
是城郊樵夫的女儿。身材修长的祭司半蹲下身，微笑着抚摸女孩的头，嗓音温和地问道：“你有什么疑惑？”
“祭司大人，神魔是怎么来的？”
祭司愣了一下，这小丫头平素鲜少说话，问得问题却直切要害。小孩子的心思当真是难猜，祭司笑着答道：“天地万物皆有灵，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飞禽走兽，万物之灵构筑天地，神便产生于一类灵。比如春天之神，是万物向生的希望凝聚；夏是万物欣欣向荣的蓬勃结晶；秋是硕果累累的喜悦汇集；冬是万物休养生息的伏藏集结。魔本不是魔，只是堕落的神而已。”
“可是祭司大人，神为什么会堕落呢？”
祭司很有耐心：“原因有很多，内部的或是外部的。魔最终都会消亡，会有新的神诞生。”
“神一定是喜欢万物的吧，那魔呢？他们不也曾是神吗？”
祭司显然没想到小女孩的思维如此复杂，却还是认真思考着解释：“神诞生自万物，当然是爱着他们的。魔……也许只是不那么爱了。”
“祭司大人，神会不会因为偏爱变成魔呢？”
祭司骤然变了脸色，手覆在女孩的印堂，不多时女孩便倒了下去。祭司将女孩接住靠在怀里，对着空旷的大殿说道：“够了，她还只是个孩子！你到底想怎样？出来说话。”
空无一物的大殿之中，一团黑气出现，凝成一个穿浅灰色衣袍的男人，面容姣好，挂着天真烂漫的笑容，一双眼却似洞悉人心。男人半蹲着从背后趴在祭司身上，开心地蹭蹭对方的颈项，用轻快地语气说道：“我只是喜欢你。我不喜欢万物，我只喜欢你。”
祭司僵住身体，又是这样简单直接的表白，一次又一次，他几乎想要回应。
“我知道你也是喜欢我的，为什么你不想尝试一下呢？”悦耳的声音蛊惑着祭司。
祭司从不是圣人。在他成为这座城的祭司前，他只是一个四处游历的衍天宗弟子。他有七情六欲，然而在职责限制下，作为人的情感被他下意识舍弃。他曾经做得很好。驱逐那些因为各种原因堕落的神，矫正他们带来的影响，目送他们的消散，以及新的神诞生。他曾经完成得非常出色。
直到某一天，一位样貌出众的神出现在他面前。他呆立在原地，被神的容貌摄心夺魄，不懂为什么会有神在他面前显形，万幸并无他人在旁。神听到了他的问题，于是用并无声调的语气说：“是你在召唤我。”
祭司茫然，他不会召唤神，祭祀仪式也从未有过召唤出神的先例。神又说：“你的内心渴望见我。”
祭司压下心中的震惊，恭敬地弯腰，说着请对方回去的话。虽然在这样的情形下见到神让他有一瞬间的喜悦，却也知道这绝对不是一件毫无代价的事。
神歪头仔细打量祭司，似乎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旋即点头默默消散。
祭司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可接下来，每逢旬日，那位神便会现身。渐渐不再是平铺直叙的语气，说话也带有丰富的情感色彩，只是从不在人前出现。他问为什么，神却只是说：“我听到你内心想要见我的声音。”从一开始的无波无澜，渐渐变成饱含情愫。陈述事实的话，变成了一句情话。
祭司从不承认。
神开始隔三差五操纵教众心神去祭司面前问一些奇怪的问题，说一些奇怪的话。起初，祭司一眼便能认出有异，渐渐的，需要说很多话才能分辨。
祭司很痛苦。
“我不好吗？”身后的声音悦耳轻柔，像是情人的爱抚磨蚀祭司的理智。
“……你很好。”祭司闭上眼，嗓音有些沙哑地回答着，将怀里的小女孩轻轻地放在地上。
神是很好看的，祭司从不怀疑这点，但他从未想过神也会是魅惑的。不对，这位神已经因一念之差，堕为魔，会操纵人心的，漂亮的魔。祭司早该将他驱逐、消灭。
祭司不承认自己的爱与不舍。
“既然你放下她了，是不是可以抱抱我？”神愉快地问着，天真烂漫的。
祭司不懂，为什么眼前的神，会让他觉得单纯无害又有如深渊。是不是因为，这是神为他设下的陷阱？
神圈住祭司的脖子，蛊惑着说：“我绝对没有欺骗你。我永远也不会欺骗你。”
魔的话可信吗？祭司在心里自嘲。然而他还是不可思议地动摇了，相信了。心底压抑许久的爱，瞬间蔓延开来，将压在上面的职责、道德、理智全部缠绕碾磨成齑粉。
万民敬仰的祭司，眼眸微暗，在身后人细细碎碎地低语中，按住对方的腰，反身将他压在地上，居高临下地用眼神描画着对方，继而俯身封住那张喋喋不休地嘴。
他吻得很急躁，也很具有侵略性。长驱直入地搅弄对方的舌，在呜咽声中品尝甜美的味道。
被按倒后索吻，神毫不在意，极其配合地仰头，适时发出一些缠绵的声音，抬起双手去摸祭司长袍的带子。繁复的衣袍也不过是靠几根衣带固定着，在疯狂的吻中，凭借偷看来的记忆拉开一根衣带。
祭司蓦地停下动作，震惊地看着身下的人，不，身下满脸魅惑的神。他坚称对方是神，仿佛那样就可以提醒自己不要犯错。
“你不想要我吗？”拽开衣带的神得意地看着祭司，蛊惑而又有些挑衅。
祭司深深地看一眼对方，闭眼做最后的挣扎。他已经走出一步，再继续下去，就再无回头的余地。侍奉神明的人，不该自甘堕落，不能自甘堕落。
衣袍的带子又被拉开一根，祭司僵了一瞬，旋即睁开眼，认真地盯着对方的眼睛，沙哑着嗓音一字一字地问道：“你的名字？”
神有些迷惑，歪头思考。神没有名字，一切的名称都是人所赋予的。察觉出祭司的执着，瞄到书案上的书卷，答道：“那就叫书虚吧。”
祭司失笑，将书虚双手横抱起来，步履坚定地走向他平时居住的内室。一边走，一边说：“等会要叫我的名字，你知道的。”
被放在床上承受对方的爱欲与渴求时，书虚终于知道了祭司曾经是多么得压抑，也知道了那压抑的背后是怎样的热情。
“……明恒……你可以爱我的……”轻柔地嗓音颤抖着。
回应他的，是更加暴风骤雨的掠夺。
民众很为祭司高兴，因为祭司近来的笑容变得有人情味了，不再是一味拒人千里的礼貌性笑容。
城中的人偶然看见祭司与一位十分漂亮的年轻人走在街上，祭司为年轻人撑着一把鸦青色的油纸伞。可是没人说得清那年轻人是谁，连神殿中的侍从也只说他是突然出现的。
祭司在窗前的书案上抄习书典。年轻的神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本书压在一摞书典的最上层，很安静地坐在一边，等着看祭司的反应。
傍晚，祭司终于伸手取下一本书，封面没有名字，意外之余并未多想。然而翻开看到内容，祭司立刻皱起眉，面色不善地又翻了几页，都是些类似的不该出现在神殿的内容。祭司猛地合上书页。
“好看吗？我特意找来的哦。”神欢快地说着，仿佛没看到祭司脸上阴沉得能挤出水的表情。
祭司拿起那本书，指间离火骤起，瞬间将书本化作灰烬。一步步逼近身侧的人，伸手捏着对方的下巴，看到对方丝毫未减的笑容中甚至有一丝期待，毫不犹豫地吻下去。
深吻开启一场缠绵，似有惩罚的意味。
明恒知道书虚为什么这样做。
书虚仍只是旬日才来，至多停留两日便一定会离开。明恒尽量在他来时留出空闲，可祭司每日的修习不可少，书虚当然会不满。
“书虚，旬日外……为什么不来？”明恒留恋怀中这具身体带给他的愉悦，眷念这个他看不透的似乎纯真又像邪恶的神明。
那是他的神明，他的神明不该只在旬日才属于他！
似乎有些疲倦的书虚抱着明恒的腰在颈窝蹭蹭，开口的嗓音轻而甜腻：“明恒……你是在邀请我留下吗？”
明恒埋头在书虚的发间，犹豫着点头。
书虚就这样在神殿住下，以神使的名义，受到万众的仰望。
明恒从不在人前与书虚有过于亲昵的行为。书虚在人前也从不向明恒身上凑，而是表现出威严与疏离。
当祭典结束，人群散去，神殿中的侍从回到自己的岗位，大殿中只剩下两个人。书虚会扑上来趴在明恒背后，将那把鸦青色的伞递到明恒手里，那表示他想出门了。
书虚意外的喜欢人多热闹的地方，集市、酒肆，甚至勾栏。明恒只好换掉衣袍，戴上面具来遮掩身份。而每一次外出归来，夜里书虚都要比寻常更加魅惑主动，像是要明恒死在他身上。
小城其实并不太小，但人与人间却都很亲善友好。明恒愿意留在这座城，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这里乐观开朗的人们感染着他。
他很高兴，书虚也喜欢。
府衙近来很忙碌，这半年里的案册快赶上以往五年的量，差役捕快无不焦头烂额。
祭司在经过大殿时听到府尹的夫人祈愿城中安宁，恍然懂了什么，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半年中，神殿渐次冷清下来，侍从大多被家中的事情牵绊。祭司并非完全没有察觉，心底的那个答案呼之欲出，可他不敢触碰。
神看到祭司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进来，上前抱住对方的腰，洞察人心的眼睛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疑惑地问：“明恒，你怎么了？”
祭司沉默着，这个漂亮的神远比半年前更加的美丽，然而这背后的缘由，他却不知道。不，不是不知道，是不敢知道。神的降临岂会没有代价，是当初那几个月的纠缠，让他轻视了代价。祭司没有回抱，也没有推开，望着面前华丽的墙面问着：“你缘何诞生？”
神眨眨眼，将头靠在祭司的肩上，用轻柔的嗓音回答：“你已经猜到了。”
听到肯定的答复，祭司仰面闭眼，这就是代价。
诞生自人心情感的神，当然会听到自己的心声，当然会按照自己心中所想具象出模样，当然会喜欢人多的地方。无形的神成为有形的人，一切的一切都在消磨着神，神当然会汲取他诞生地的一切来补充自己。正面情感逐渐消失，负面情感便为这座城带来了灾难。
祭司是很聪明的，也许城中的民众不懂，但他立刻就能想到这些。他喜欢的那些，几乎也要因为他的喜欢而崩溃。
“回去吧。”祭司闭眼说着，“回去，不要再来了。”
神还是维持着环抱倚靠的姿势，他清楚地听见祭司内心的挣扎，在满心的决绝之中，仍有一丝想要挽留的心思。就像一年前，他听见祭司心中恭敬祭拜之下，对神的一丝好奇。那次他凭着那一丝好奇出现在他面前，这一次，他只能忽视祭司心中微弱的声音。
神就这样消失了。
祭司仍闭着眼，维持着一开始的姿势。他不敢睁眼，怕看到空旷的房间，会让他立刻忘记那代价。
然而神的消失并没能立刻让小城恢复过来，人们的脸上仍旧没有笑容，相逢如陌路。
祭司将自己关在屋里推衍命数，试图找出解救之法。
其实很容易的，只是祭司自己忘了，神已经成为魔，他的职责是驱除。
祭司真的忘了吗？
祭司想起来到这座小城前，他离开宗门时师父的话。那时师父说过的，“这世上的一切都有其代价。”
下一个旬日，神依约没有出现，祭司心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一个多月过去，没有人留意到神使不见了，府衙的卷宗也没有再增多，只是城里依旧死气沉沉。
樵夫的小女儿闷闷不乐地找到祭司，她说爹娘的笑容不见了，她想知道怎样才可以找回来。
祭司无言以对，只是用宽大的衣袍环住瘦小的女孩，很轻声地安慰她。
神居住过的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祭司再也没有回过自己的房间。
房间一角立着鸦青色的伞，祭司从未像现在这样强烈的想念过他的神。
如果只是偶尔叫他一次呢？祭司的心中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如果只是偶尔一次，代价不会那么大的吧。
然而祭司不敢。
祭司只是对着那把伞，坐上一整晚。
祭司渐渐消沉下去，整日将自己关在屋里。也甚少有人来神殿了，只有那个樵夫的小女儿，日渐消瘦，却整日在台阶上惆怅地坐着。
古井无波的日子突然有了变动。
那把鸦青色的伞在祭司面前化作一团青烟消失了。祭司木然地看着那缕青烟在自己身边环绕一圈散去，猛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站起时带翻了花瓶，碎裂的声音甚至没让祭司的脚步有一瞬的停顿。被门槛绊了一下，膝盖撞到地面的疼痛也只是让他踉跄一下。
城中的民众久违的满脸笑容，看到祭司时无不像从前那样热情地打招呼。祭司却自心底生出一阵寒意，面对民众的笑容也无法报以礼貌性的微笑。
府衙前的广场上躺着一个瘦小的人影，身上沾满血迹。祭司看到那张污浊的脸并不是他的神，可他心中分明有个声音在说：那里躺着的，就是你的神！
“祭司大人，您终于出来了。邪祟已经被云游的道长诛杀，百姓都很开心，今晚安排了全城的庆典，请您务必来参加。”府尹热情地向祭司说着，看得出是十分的高兴，“道长说这邪祟会掌控人心，所以这一年里人心惶惶，万幸道长途径此地，否则……”
后面的话祭司没有听见，脑海中反复重复着一个念头：他的神……再也不会出现了！
城中的大街小巷，无不是欢快的庆祝的人群，祭司默然无声地从他们身侧经过，被奔跑的人群撞到肩，无意识地侧一下身。
祭司漫无目的地在城中沉默着前行，耳边仿佛回响着他的神无限的低语。
“那把伞也很好看，你说我要不要换换？”经过热闹的集市，祭司听到有人兴致勃勃地问。
“为什么不让我喝酒？你陪我试试吧，就一次好不好？”经过酒肆时，祭司听到有人撒娇祈求的声音。
熟悉的街道此时陌生得令人恐惧，灼热的阳光让他感受到刺骨的寒冷。
身体的记忆带着他沿他们曾经的路走回神殿，门前的台阶上坐着个小姑娘。樵夫的女儿笑得灿烂，看到祭司出现欢快地说：“祭司大人！爹娘又笑了，您真厉害！”
祭司怔愣在原地，终于明白一件事，他爱的人消失了。
几乎是跌坐在地，颤抖的手环住小女孩，无声地泪流满面。
是夜庆典，祭司没有出现，府衙的人去寻找时，只有空荡荡的神殿和叠得整齐的祭司长袍。
明恒毫无留恋的走了，带着他的魂灯，和梦中记忆中的爱人。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祭祀与神明（关于祭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