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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朔北社戏 ...

  •   1 朔北社戏

      鹅毛大雪落定,苍穹之下,密林深处乃是一片荒原,皑皑白雪在一轮残月映照之下散着幽光,将周围树木映成惨蓝,鬼影幢幢。
      荒原中心,一人黑袍长衫,看不出身形,背月而立。这人左手执一柄薄刃,剑尖堪堪指着地面。有粘稠液体自剑身一路向下,滴落雪地,融成斑驳血渍,与那身影似要融为一体。
      四周一片死寂,竟是半点虫鸣鸟鸮也无。前方密林中忽传枯枝折断坠落之声,落到地来,却是一声闷响伴着簌簌落雪之声。那人执剑之手收紧细长剑柄置于身侧,眨眼间,已进了林中。除了原地那一小滩发黑的血水,地上半寸脚印也无,当真是落雪无痕。

      元宵佳节刚过,举国上下一片喜庆,连这靠近北幽禁地的边陲小镇也是街上人影攒动,争相奔赴那城隍庙外临时搭建的戏台处观赏社戏。
      一场社戏再度上演,一段关于权力与情感的史诗,缓缓展开。
      台下众人不时爆发出连连喝彩声,只见台上一黑袍道人、一红甲将军扮相者,前者执长剑挽起剑花不断,后者持缨枪突刺回旋。光影之间,你来我往已是斗了好些回合。
      戏台对街大小店铺里里外外、楼上楼下都立满了人,外围的各个伸长脖颈想要细看。戏台正对着的,乃是一家酒楼,堪堪占着一坐南朝北的格局,便是在这寒冬初过难得的艳阳日,仍不免渗着些寒气。这店平日里客人不多,不过此时,一楼也被围得水泄不通。楼上一开轩暖阁却是格外清幽,卷上去的六卷蒲草垂帘下、红漆栏杆后,仅有两人,百无聊赖地瞅着台上曲目、台下众人。

      “原来这《将军抢亲》之戏码,竟是如此……”闲闲趴于右首的玉冠白面、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声音清亮道。只见他身披一袭帽沿镶着白狐绒毛的墨绿夹棉锦袍,一边把玩着开窗垂帘下的半旧红穗,一边饶有兴致地左手翻着腕花,比划台下黑袍道人的招式。
      “也就是这边陲小镇,才敢演这大逆不道的戏码。”正身坐于左侧的男子,眉头微皱,语带不悦接了话。说完哈了口气,他面前立刻起一道白雾。这人不着痕迹地缩了下微红的鼻头,手脚更往那罩着火炉的暖桌靠近了些。
      白面书生见此,斜睨他一眼,没再接腔。再回头去瞅正对窗棱坐着的玄衣男子,那人泰半面容却被遮蔽在那垂帘阴影之后。他眯眼细瞧,却是一时逆光看不清那人脸上神色。察觉到对方微微投来的目光之后,他赶紧夸张地两眼一翻,挪了视线,调头继续往楼下看。

      楼下忽然一片骚动,不多时,一人脚步慌乱地踩着楼梯上来。那碎步声由远及近,却是在门外骤然而止。
      戏台上,此时已多了一名角色,看身量略瘦削,男子束发打扮,鬓角却插着一朵粉色娇花。那人从战得正酣的两人身后登台,先是踱步至红甲将军身后,随即绕过将军,从斜侧方杀出,一剑直击黑袍道人心口。
      “啊!”玉面男子见此情景,轻呼出声,随即赶紧捂住嘴,垂着眼帘不敢说话。
      屋里一时静谧无声。
      随着那黑袍道人轰然倒下的声音,台下一时唢呐锣鼓声喧天,乐调却透着凄凉。
      屋内玄衣男子抬起右臂,右手往前挥了一下。原本正躬身侍立在正对门口屏风右侧的一名戴帽老者,旋即碎步小跑至门口,微微开一条门缝,对外作出手势。守在门外的侍卫们这才放行,并阖上了门。
      门外久候那人一进来,还没靠近屏风,将将走近三步,旋即扑通一声跪倒,趴在地上边磕头,边口里念念有词,却是支离破碎、声如蚊呐。
      那老者正欲上步提醒那身着官服趴在地上的县官,玄衣男子开口道:“尸身现下,都收于何处?”
      “在、在在……在县衙大厅里……摆、摆着……”那人终于提高了音量回答,却似冻得牙根都在颤抖。

      戏台上已上演了新的戏码,观众却比之前少了至少四成。白面书生随一行人前往县衙,略带不舍地回头再瞅了几眼那戏台,只听得旁边也在离开的众人,忿忿不平地讨论刚才的社戏情节。
      “这真龙道人也真是倒霉,碰上这红甲将军和那悬镜玉姑,不知好歹!”
      “嗨嗨!我跟你们讲,”人流不远处一间破败的茶寮里,五六个刚刚坐定的村民围在一张破桌边,等着伙计沏来热茶祛寒。其中一村夫模样的人,两手抱胸交叠插进浆洗得破旧的厚棉袄衣袖中,一脸兴奋地压低声音道:“说是那真龙道人,嘿嘿,就是当今太子!”
      他旁边几人都是倒吸一口冷气,他见此更为得意,“你们且猜猜,那悬镜玉姑和那红甲将军,分别是谁?”
      那玉面书生竟不知何时却也凑了过去,瞪大眼激动催促:“是谁?是谁?”
      众人先是一惊,待得看清他面容穿着,只道是附近哪家偷跑出来的不谙世事的少年公子,便也没赶他走。书生紧着一手把那伙计送来的茶接过,一边递与那伙计一串铜钱,一边一口当地口音吩咐道“劳您再送点儿瓜果点心来”,旋即又亲手斟了一碗先敬给那村夫。
      那村夫受了众人一番尊崇,呷一口手中热茶,缓缓开口,“要说这两人,没在京师待过的,可能没几个人知道。我也是听那流放到这里的妓子说的,”言此,他不觉有些脸红。幸而他脸皮厚黑,想着应是无人发现,于是清清嗓子,接着说:“说那红甲将军,原是镇守西北的骁勇将军袁裕郯,那《震边城智擒胡奴儿》讲的就是他的故事。原应是青云直上,继承他父亲安定侯袁老将军的衣钵的……”
      “啊,竟是西北安定侯之子!可惜啊可惜!要是当年他能赶回安定,也不至发生屠城惨剧了……”众人一阵唏嘘。

      想那西北侯,原是天馑年间闹饥荒时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后来入了军,先是入西北腹地一路拼杀,博得了赫赫军功;后又因助太祖平定“安南叛乱”有功,被敕封为“西北侯“,镇守西北边关,守卫一方安宁四十余载,直到明帝登基三年去世,可谓四朝元老,谥号“安定”。没想到他这独子,竟是守孝期一过,就因夺太子所爱,与之反目;终因刺杀太子、勾结权臣密谋造反,下大狱问斩了。
      “那,那悬镜道姑啊啥的,又是何人?”一人边嗑着瓜子,边好奇问道。
      “呃,说起那‘悬镜玉姑’,可就更不为人所知了。”村夫一时有些为难,不知从何说起。
      “可是那曾被当今圣上戏称为‘虎妞将军’的前太子太傅之女?”一穿着稍显得体、秀才模样的青年插嘴道,“那可是个狠角!道是自小与太子青梅竹马,私定终身,却被圣上指婚给了小袁侯,又因不愿意给太子府做妾,遂自行落发为尼。待到后来太子太傅党同林后及皇长女谋逆,落得个举家抄斩!不过这女子自小习得一身好武艺,侥幸逃脱。但新仇旧恨,最终伙同那相好的袁小将军,竟大逆不道,想着刺杀圣上!”
      “嘶!”大伙儿皆是不敢置信。
      “幸而最后被太子挡下,之后这二人就似销声匿迹一般。估计要么是又逃匿了,要么就是早已死得透透的了。”那秀才得意地炫耀完自己从皇城野史里看来的轶闻,傲视群雄般环顾四周满脸惊愕的众人后,盯着村夫问:“可是这位么?”
      “啊?”村夫一时语塞,面色微变,显出几分窘迫。他顿了片刻,方才迟疑地开口,“这...我也非甚明了,只听闻...这女子自小恋慕太子,自太子大婚后,就渐渐因爱生恨,后来借机勾搭了这小袁侯,撺掇他谋杀太子,甚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想要谋反,把她一家人都拉下了水,最后落得个满门抄……啊!!!”
      这村夫还没说完就捂着右边脸颊大叫了一声,众人惊疑不定,细看下才发现,这人鬓角、虬髯竟是都被削去了一截。而那村夫则是魂都被吓掉了大半,梗着脖子也不敢回头,只两眼巴巴瞪着,盯着两三丈外钉在旗杆上的一柄飞刃。众人循着他视线望去,只见那刃身在冬日里惨淡阳光下反射着银光,不禁都打了个寒颤,一时之间谁也不敢再吱声。那秀才更是吓得躲到了桌子底下,瑟瑟发抖中万分后悔没有听平日里父亲“不可偷看禁书、喧嚷传闻”的教导。

      有那稍微大胆些的,悄悄回头去看那飞刃过来的方向,只见那村夫身后十丈开外,赫赫立着一身长八尺有余、周身乌黑的男子。那人长眉堪堪入鬓、目若金雕,鼻若悬胆、两颊生霜;唇角上勾,却是似笑非笑;身侧、身后跟了四五个人,皆是一身靛蓝,大踏步向这边走来。众人不自觉被这气势吓倒,有那胆小的,一下就从长凳上跌落到了地上,也不敢起来,四仰八叉地倒地、如筛糠吓得发抖,一时间爬不起来。白面书生赶忙“哎呀哎呀,怎的不小心跌倒了”叫唤着,跑过去扶他起来。
      待到走近,一名侍卫弯腰拔出飞刃,用手帕清理干净后,呈给那玄衣男子;另一名手上搂着个绒皮暖手筒的男子上前,提溜了这书生。待到侍卫们扶起了吓到跪在地上的这些人、复原了被打翻的桌椅脚凳后,那戴帽老者小跑过来,给了那胡须被割了的村夫几枚铜钱,一行人当即离去。

      至人影远去不见了,这茶寮里众人才敢小声交谈。“我嘞个娘,刚刚那陪在最后佝腰耷背的,莫不是县令?”“好像还真是!”“这都是些什么人呐!”“惹不起惹不起!”“散了散了……”“没意思没意思……”遂作鸟兽散去。
      只余那茶寮伙计在泠冽朔风中一下一下清扫着干果残核,口中轻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似是因得了一串赏钱,心情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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